第9章 受罚

崇政殿内,官家捏捏眉心,压着怒低喝,

“放肆!”

自从驸马去世,昌乐公主特立于这世间,要的就是肆意,凭的就是放肆。

官家这话唬不住她。

“我不嫁。”这是她的态度。

极其明确。

训斥无用,昊帝只能变换策略,他示意众人退下,才道出其中缘由,

“你应该也听说,自从老尚书和皇姑母离朝,中书令势大,我凭老尚书和皇姑母留下的势力,勉强可以与中书令抗衡,半刻不敢松懈。”

昌乐全然不买账,她不喜朝堂之争,甚至深恶痛绝,“你们朝堂的争斗,非要牺牲我的婚姻嘛!况且,我已经牺牲过一次了,你竟然还想再利用我一次。”

“利用!”年轻昊帝的脸上,早已印上站于云端的威严,如巨龙沉吟,

“难道我的婚姻,就没有被利用,我娶的两任皇后,后宫佳丽三千,哪个是我喜欢的。”

他胸口,无端很痛,“我知道你喜欢现在自由生活,喜欢的都可入你的公主府,我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人。我等了她那多年,她终于肯进宫见我,竟是为了求一张赐婚诏书!”

“你想娶陈姐姐就去娶啊!你是官家,让她进宫轻而易举。”昌乐最见不得这些扭捏和所谓的无奈,都只是无能的借口。

官家右手攥紧扶手,呼吸短促,“她不愿入宫,我也不能给她皇后之位,甚至一个婚礼……只能成全她。”

心痛得无法呼吸。

昌乐不以为意,“你们要把自己困在莫名其妙的规矩里,与我何干,反正我不愿。”

昊帝怒气升腾,拍桌而起,喝道,“你是公主,这是你的责任,是受万民供养的责任。”

昌乐也不示弱,吼道,“为了你的权力,凭什么让我一个女子献身,你们这些男的都是白费的嘛!”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半响,昊帝收起怒意,撩袍重新坐回龙椅上,仍是那个站在权力之巅,俯瞰众生的王,“你看哪个公主、皇子的婚姻不是家族联姻。驸马去世后,你在府上养……那些,你不是一直标榜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养乐伎,你为什么不可。”

“这事我一直放任你。学男子享受,也要担男子的责任。”

“我不,大昊那么多将士,留着都干什么的,让他们去把中书令杀了。”昌乐油盐不进。

“闭嘴。”昊帝怒喝,嗓音随之压低,“能用一人悄无声息分化军权,我为何要起兵变,让无数将士白白丢了性命。难道,你一个人的婚姻,就比数百数千人的性命金贵!”

昌乐被堵得无话可说,只重复一句话,“我不嫁,就是不嫁,不嫁,不嫁,你说什么我都不嫁,你非要下旨让我嫁,我就出家做姑子。”

殿内,噼里啪啦一阵,龙案上的劄子、笔砚、茶盏一股脑被昌乐扫到地上。

“不通情理、不可理喻。”昊帝再次拍案而起,“来人。”

何公公进门,只听见昊帝命令,“昌乐公主触怒龙威,杖十。”

杖声响起之时,钟行简快马加鞭赶回来,他冷峻如初的目光扫过,径直走入崇政殿,

殿内已经被打扫干净。

“臣钟行简参见官家。”

昊帝按着突突跳的眉心,神情疲倦,摆手,“起吧,起吧。”

一记记板子打得昊帝不解恨,反而愈加忧愁。因为殿外,被打的昌乐,还在死咬着牙不嫁。

连板子都打了,昊帝实在没什么办法,不禁感叹,“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后宫不可干政。朕的后宫可以不干政,可是,朕的妹妹不能如此不知礼。”

“即日起,你去长公主府任先生,等同于太傅。”

钟行简拱手,“官家,臣恐不能胜任,倒是有个合适人选。”

“谁?”昊帝本就没得人选,才点了钟行简,这下倒打起精神好奇了。

“欧阳拓。”

闻言,昊帝在朝中思索半响,没找到这个名字对应的身影。

“是谁!”

“昌乐公主府上的幕僚。”钟行简面不改色。

“不行。”昊帝差点把钟行简拉出去一起打。

钟行简神色肃然,不像开玩笑,“官家,此人现在虽为幕僚,却才品俱佳。”

能得钟行简此评价实属不易,昊帝沉吟片刻,恩准,“好,就依卿所言。”

“不过,学什么朕定。将朕学的诗书子集全部让她学一遍,还有治国之策。”

*

此时的钟府,寂静清宁。

只有东院二房的屋里,有些低忍的哀求和凄婉的哀怨。

“不是我不给你,你的嫁妆,是我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你现在做生意。如果赚了也就罢了,如果赔了,再过一两年,你如何出嫁。”

二奶奶徐氏眉间因常年积愁,竖着两条深深的褶皱,“你虽不是长房的嫡女,却也是我的宝贝疙瘩,我定然要多给你攒些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钟珞儿何尝不知这些年母亲在大娘范氏的欺压下,过得艰难拮据,母亲不喜争斗,从不与大娘争,嫁妆都是一点点省下来的。

可开茶馆、绣庄也不能全让大嫂拿钱,自己只坐享其成。

“娘亲,我知道,您这些年过得清苦,可我相信大嫂和四嫂,挣了银两也可填补家用。”

徐氏怎可能被这样的三言两语说动,执意不肯。

此时,珠帘响动,林晴舒挑帘而入,“母亲,大妹妹执意想拿自己的嫁妆入股,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和自尊。母亲,不如咱们就成全大妹妹。”

二房三个女人,在常年累月拮据的日子里,相敬相依,并无甚多少争吵和暗斗。

徐氏自然也不会因这话呵斥儿媳,只又深深叹了一口,“不是我不给,是我不能给啊。”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想做点生意填补家用,都怪我无能。可是,你们阿爷和行健,都只捐了些散官,正所谓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你们没什么势力做靠山,如何能在京城开下去,你陪嫁的那个酒楼,入不敷出,勉强营生,不就在于此。”

林晴舒听出徐氏顾虑,坐下握住徐氏的手,“母亲,这些事大嫂都考虑到,我们会邀请昌乐公主作为靠山,大嫂谈论此事时胸有成竹,我相信她,定能挣来银两。”

徐氏仍踟躇不为所动。

林晴舒知道天下没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尤其对于自家人,更不能累及,她命丫鬟拿过锦盒,放于徐氏怀中,

“母亲,这是我的陪嫁,全在这里,我愿意用这些换大妹妹的嫁妆。”她不舍得拿这些当了做本钱,压在母亲这里,也不算白白扔了。

“不可。我之所以要嫁妆,就是不想茶馆、绣房全都由你和大嫂出资,我乐享其成。四嫂,你这样又要置我于何地。”

一直默不作声的钟珞儿欲要夺过锦盒,被林晴舒按住,

“大妹妹不要着急,这些我只是暂放在母亲这里,等你拿到银钱,帮我赎回来便可。”

她顺势握着钟珞儿的双手站起身,“做生意填补家用的主意本就是我出的,拉大妹妹入股,我也怕事不成连累了你,押这些在母亲这里,我也安心。大妹妹怎么能说自己乐享其成呢!我们可都仰仗你的手艺呢。”

此事又辗转拉扯了几回,最后就如此定了下来。

不过,临行前徐氏嘱咐她俩,“大房如今事多,你们不要掺和过深。尤其中馈之权换人,现今看,老二媳妇不像个会打理的,中馈之权在她手里不一定能长久。两个妯娌之间,还得有几番不快。”

林晴舒和钟珞儿应下,挽手一齐到钟珞儿房里,合计绣样、茶水果子之事。

*

钟行简回府之时,静尘院正准备用晚饭。似是知道江若汐不等,钟行简特意早来了些时辰。

馨姐儿上次先用饭得了训斥,这次躲得钟行简远远的,黏在母亲身边,江若汐拉着馨姐儿坐于钟行简对面,

“不知世子要来,茶饭简陋,请世子海涵。”

江若汐嗓音珠圆玉润,十分好听。

隔着一个圆桌的距离,听在钟行简耳郭里尤为熟悉,又异常陌生。

自端午那日起,他观妻子有过怨恨与不喜,转而疏离生硬,再到现下以礼相待,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情绪波折,

于他,又是怎样的情愫。

到底是何种因由?

钟行简目光微沉,搭在膝上的手掌不觉间攥紧,

对上妻子浅淡的笑容时,钟行简眼底深埋的那抹不快隐隐浮上来,仿佛有什么捉摸不透的东西卡在心口。

明明是自己家,这有矩有节的语气,分明当他是客。

自己的妻子,刻意疏离他。

内心自以为恢复了的平静,落入了一粒石子。

只不过,自昨日在惠安寺参禅后,他愈加善于藏匿情绪于无形。

沉寂的目光缓缓流过云烟星光,直到如晨光熹微沉静,钟行简方开口回道,“无妨,君子本不该有过多口腹之欲,夫人和馨姐儿爱吃便可。”嗓音罕有得清润,似是与爱妻对酌,并无丝毫嫌隙般。

可江若汐太过于了解他,甚至比他更了解自己。

不打招呼自来,定然有事。

他现在不说,只是时机未到。

拾筷前江若汐向钟行简礼貌寒暄,便再没和他说过话,他信奉食不言寝不语,故而,江若汐不打搅他用饭,只和馨姐儿说话,

但落在钟行简眼中,多了份界限。

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用过饭,钟行简竟也没走的意思,而是行至小书房,虽然从未用过,但他记得妻子曾告知他,有这么个地方。

绕过屏风,里面早已换了风景。

不再是他惯用的笔砚,常摆的陈列,桌案上成堆放着一摞摞书稿,地上有五六个大箱子,有打开的,也有关闭垒在一起的。

进退皆哑然。

荷翠服侍在江若汐身侧,见主子坐在明间垂眸抿茶,悄然轻捶着江若汐的肩,“主子,世子去了小书房,您要不要过去解释一下?”

江若汐怡然放下茶盏,低嗤道,“不去。”

虽未明面上撕破脸,但也不必装什么样子。

反正,钟行简也不会在这些事上刻意找麻烦,他自会消化情绪。

小书房里好一阵没动静。待到江若汐将馨姐儿搂下,撩着松垮垮的衣袍出来时,小书房豆大的灯盏仍昏昏地亮着。

“世子一直在里面?”江若汐问。

“是。”荷翠回道,略有些急,“夫人,我不敢进,又怕他碰乱了您整理的手稿。”

江若汐挥手让她退下,灯芒下的脸颊看不出情绪,“这里不必管了,你去看馨姐儿,我进去看看。”

正欲抬步,菊香走进门,手里拿着一封信,轻唤住江若汐,“夫人,有您的一封书信。”

是昌乐公主的笔迹。

江若汐展信,凑到灯芒下看,一片了然。

五月的夜,夜风微凉,江若汐刚从内室过来,浓黑的眼睫低垂,一撮发梢垂在耳际而不自知。

钟行简听见动静,视线从书稿里移上来,

风正拂过她的面,那撮鬓发轻轻从唇角带过,红艳艳的唇在夜色里泛着莹润的光芒,

钟行简的视线莫名地定了一下,才道,

“这些是岳父的书稿?”

晕黄的灯芒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他一贯冷隽的眉宇褪去了往日的锋利,对上她的眸眼时,眼睫轻轻颤动了下。

“是。”江若汐垂眼,自顾自地拢了拢桌案上的书稿,连同筒车的临摹分解画一并收了起来。

“先前不得空,父亲临终前托付我的书稿我都没来得及整理,深感不孝。”默了一瞬,又道,“好在现下得了闲,终于让父亲多年的成果不付诸东流。”

“为民之用乃大事,夫人此为大举。”钟行简将书稿恭谨放回原处,小书房一应之物,他分毫未挪动。

他眉目温和,就这么看向她,没再言语,眸眼仿佛覆了一层蓝幽的光。她看过来时,平静的内心,不知怎的,又泛起一丝波澜,

波澜依旧没再掀风浪,很快归于平静。

江若汐抬起眼眸,从袖中取出那封信,语气里连客气的轻柔都没了,她声音极淡地问,

“你今日不请自来,又不急于离开,是为了等这个吧?”

钟行简神色不变,肃目起身。

“世子要等的,是昌乐公主拒婚被杖责的消息,是吗?”江若汐话音冷沉追问。

见钟行简不语,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你早就知道,对吗?”

“是。”钟行简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多变的神色。

江若汐眉头微蹙,音如寒冰,“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两世以来,她第一次生气了,

对钟行简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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