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正月十五,漾月客居京都恰满九年。这是她头一回能随心随性过元宵节,原以为是难得的顺遂,殊不知这场元夜,反倒成了所有变故的开端。
元宵节这天,英国公府世子穆砚之身边的小厮夏明来报:“世子爷已到城外,先入宫面见皇上,特让小人先来通传一声。”祖母穆老夫人喜笑颜开,立刻差人布置起来。
“让丫鬟把砚之房里的旧樟木箱打开,把他的狐裘大衣拿出来烘暖,另外吩咐小厨房多做几道他爱吃的小菜。”
说起这位世子,那可是段佳话。他自幼师从名儒,二十二岁殿试探花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后擢大理寺少卿,断案不避权贵,声名鹊起。后又自请外放两江制置使,总领江南两路军政,兼管漕运、河务、盐铁。如今手握地方军政财三权,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家族势力与个人权柄交织,是新帝倚重的社稷之臣,名副其实大权在握。
朱漆大门外,引路的小厮刚扬声喊出“世子回府”,门内立刻响起一阵细碎的骚动。
漾月立在廊下角落,看见门帘被小厮轻轻打起,一位约莫二十三四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他身着青绿箭袖衫,外罩绣八团花的石青褂子,腰间暗金丝绦系着通透美玉。
容貌清俊如青柳,气质清冷似画中贵胄,却笑吟吟望着众人,狭长丹凤眼无半分寒意,温煦眼神比暖春更熨帖。
最先迎出来的是祖母穆氏,身旁两个丫鬟搀扶着,鬓边的赤金流苏簪随着快步走动轻轻晃动。见穆砚之风尘仆仆的身影,她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可算回来了!瘦了这么多,路上定是没吃好。”
穆砚之单膝跪地给祖母请安,声音沙哑却满是笑意:“让祖母挂念了,孙儿这不好好的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祖母反复念叨着,目光黏在他脸上挪不开。
母亲柳氏站在一旁,月白绫罗裙衬得气质温婉。她没有祖母那般激动,只是眼眶微微泛红:“路上辛苦了,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备好了,先去梳洗。娘让小厨房炖了鸽子汤,正温着呢,待会儿一家人吃团圆饭。”
漾月一直站在角落静静看着,穆老夫人瞥见她,轻声道:“漾月身子弱,让小厨房多给她备碗温热的银耳羹。”
“多谢祖母。”漾月笑着颔首。
“哥!”清脆的女声从廊下传来,一个穿着粉绿罗裙的身影如蝴蝶般扑向穆砚之,发间珍珠步摇叮当作响——正是他嫡亲的妹妹穆瑶,刚过及笄之年,性子最是活泼。
她冲到穆砚之面前,手里还攥着个绣了一半的香囊:“我还以为你要再过几日才回来呢!这香囊本来想给你当接风礼,还差几针……”
穆砚之揉了揉她的发顶:“嗯,有长进,都学会女红了。”
柳氏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瞧你急的,让你哥哥先去梳洗。”说着拉着穆砚之的胳膊往内院走,嘴里不停问着路上的光景,满院喧嚣中,尽是喜气洋洋之景。
漾月的目光掠过被众人簇拥的穆砚之。这位世子爷是长房嫡孙,穆老夫人心尖上的人,亦是穆家默认的未来家主。自穆老爷前年仙逝后,府中大事小情,便多由老夫人决断。
穆砚之回府的洗尘宴排场不凡,府上大小主子尽数到齐,依序入席。主桌之上,穆老太太端坐首位,两侧分坐穆家老爷穆望与夫人柳氏,二房穆存夫妇亦在其列,刚归府的世子爷穆砚之则居末位。其余人分坐两侧,桌畔皆有丫鬟垂手侍立。
漾月坐在靠门口的一侧,碍于尴尬的身份,她向来习惯藏在不惹眼的地方,尽量不引人注意。
主桌上自是一番热切寒暄,穆砚之一一询问家中近况,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外出三年有余,家中人已添了不少变化——就连往日里最活泼坐不住的穆瑶,如今也长成了端庄规矩的大姑娘。
视线落向角落时,他微微一怔:那是……哦,是那位体弱的表妹漾月。记忆里,这位表妹向来沉静寡言,面上却总挂着温和的笑意,待人接物春风和煦,又多病缠身,一年难见几回。想不到三年未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穆砚之暗自感慨,穆家这风水,当真是养人。
晚宴散后,穆老太太吩咐身边丫鬟弄月去账房取月例钱,无论是府中小姐还是伺候的丫鬟小厮,此番都比平日多给了三倍。她又笑道:“难得赶上元宵佳节,手头差事安排妥当的丫鬟小厮们,都出去凑凑热闹吧。”话音刚落,阖府上下顿时一片欢腾,人人脸上都漾着喜色。
穆砚之本不欲离府,可架不住同门师兄弟的热情相邀,京中几位相熟的官员也纷纷递话,最终还是随众人一道出去了。
街上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朱漆楼阁的飞檐被千万盏花灯点亮。
漾月同丹桂、玳玳踏出府门,耳畔立刻涌来潮水般的喧闹。
“小姐,你瞧,那盏‘龙凤呈祥’灯!”玳玳踮着脚指向街心的灯棚,声音里满是欢喜。
只见丈高的木架上,彩绸糊成的龙凤乘云欲飞,垂着的流苏随风轻摆,引得围观众人频频赞叹。
回过神时,玳玳已被不远处的猜谜摊勾了魂,正对着“身子圆又圆,穿着白衣衫”的谜面皱着眉。漾月走过去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傻丫头,是汤圆呀。”玳玳眼睛一亮,立刻高声报出谜底,赢了个绣着梅花的小香囊,被漾月顺手别在了她的裙带上。
正走着,丹桂忽然拽住她的衣袖,指着前方:“小姐,是孟公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漾月果然看到站在回廊下的孟灵君。
他身着月白锦袍,外罩黛青色斗篷,身姿挺拔如松,正望着街面的花灯出神,侧脸在灯火里透着温润的光。
孟灵君是太医署御医,出身医学世家,自幼承袭家学,弱冠之年便以远超同龄人的医术通过严苛考核入职太医署,一身风骨里既有医者的沉稳,又藏着少年人的清朗。
说起来,两人的相遇颇为巧合。漾月自幼体弱多病,常年与药石为伴,反倒“久病成医”。待在穆宅闲来无事,渐渐痴迷医术,又因记性极佳、过目不忘,但凡医书都能背个七七八八。她闲来便往医馆跑,向人请教药理,求学不分男女、不论流派,但凡有可取之处,便虚心钻研。
那日她照旧在医馆抄方,恰逢一壮汉被扶进来,腹痛得蜷缩在地,口中直吐绿水,家人急得团团转,说已服过好几剂药,非但不见好转,症状反倒愈发严重。馆内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孟灵君走了进来,查看神色、细问病情、凝神把脉,片刻后便提笔写就药方,动作一气呵成。那人按方服药不久,腹痛竟真的缓解,气色也渐渐好转。
漾月素来慕强,见他医术高明,当即心生叹服,后来才知他便是新晋御医孟灵君。此后,两人常在医馆碰面,偶尔凑在一起探讨医理,一来二去便也算相熟了。
思绪流转间,孟灵君也看见了她们。桥头一株寒梅开得正好,碎雪伴着粉白花瓣落在漾月乌黑的发髻上,她身着月白袄裙,立在灯影里袅袅婷婷,让他又想起初见时的念头:这姑娘怕是从画里走出的神女,不然怎会有这般钟灵毓秀的气韵。
他立刻快步迎上前,斗篷摆扫过阶前残雪,带起细碎声响。
“漾月姑娘,玳玳姑娘,真巧。”孟灵君走到漾月面前,眉眼弯起,从身后伸出双手,掌心托着个素色棉布包,“前几日去城外山林采买药材,寻到些品相上好的林下籽,想着你身子弱,用小火慢煎,每日一剂,能安神益元。”
漾月连忙接过,指尖触到棉布的温热,心中一暖:“难为你还记挂着我的身子,这般稀罕药材,真是费心了。”她仔细将布包叠好,递给身后的丹桂:“收好了,回去仔细放着。”
玳玳故意拖长语调打趣:“孟公子可真巧,偏就这上元节的街上,偏偏遇上我们小姐,手里还刚好揣着给我们小姐的药材呢。”
这话一出,漾月耳尖“唰”地红了,像被灯火烧到似的。她慌忙转头去看孟灵君,竟见他那张素来温润的脸,此刻红得快要透出血来,连耳根都泛着热意,倒比街旁的灯笼还要灼眼。
漾月心头一跳,忙不迭转开话题,声音轻了几分:“今年的上元节,瞧着比往年都热闹,要不……一起走走?”
孟灵君定了定神,连忙点头应下,三人并肩顺着人流往西街方向走去。
沿街铺子都挂着各色花灯,璀璨如星河。玳玳拉着漾月挤进首饰摊,拿起一支嵌着银制的素色花簪,对着铜镜比量:“小姐你瞧,这簪子配你新做的月白袄正好,插上定好看!”
漾月刚要细看,街那头忽然响起一阵震天喝彩,伴着密集鼓点。“是舞狮队!”玳玳眼睛一亮。只见红绸狮踩着鼓点跃上高台,摇头摆尾间衔下悬挂的彩球,散落的糖块引得孩童们哄抢捡拾。
孟灵君笑着挤到人群前,抓了一把糖回来,分给三个姑娘:“尝尝,是芝麻馅的。”
漾月剥开糖纸,将圆润的糖果送入口中,甜香瞬间在舌尖化开,指尖还沾着细碎的糖粒,方才那支梅花簪的模样,倒真就忘在了脑后。
玳玳和丹桂在一旁偷笑,悄悄落后半步,给两人留了些空隙。
走到护城河边时,夜色已深,这里的热闹更胜一筹。河边围满了放河灯的男男女女,烛火倒映在水面,随波轻晃。
孟灵君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盏折叠的荷花灯,笑着展开:“方才路过灯铺特意挑的,想着许个愿也好。”漾月接过,灯面糊着淡粉绸纸,描着细细的荷叶纹路,格外雅致。
她蹲下身,轻轻将灯放在水面上,闭眼合十双手:“愿菩萨保佑,家人安康,大家都平安顺遂。”接着睁眼将荷花灯往前推了推,看着它顺着水波漂向远处。
水面上漂着盏盏荷花灯,烛火顺着水波铺向远方,与岸边灯火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星河哪是灯海。
看到街上人均拎着一盏花灯,孟灵君也从小贩那里挑了盏扎着红绸带的兔子灯,灯里烛火一亮,兔子眼睛便微微晃动,娇俏灵动。“给你。”他递给漾月,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
可刚递出去,他便后悔了——这么冷的天,她本就畏寒,手常年冰凉,哪经得起冻。他当即站住脚,从漾月手中接过花灯,转身挂在旁边的梅树枝上:“天太冷,你手会冻着。”
他本想直接握住她的手暖一暖,又猛地记起彼此尚未婚嫁、男女授受不亲,连忙收回手,转而解下自己的斗篷,轻轻披在漾月肩上,还细心地拢了拢领口:“斗篷暖和,披着我也放心些。”做完这些,他才隔着袄子轻轻托起她的手,低头呵了几口热气,语气带着几分自责:“是我考虑不周,你手冻得冰冷,就让这花灯在这等它的有缘人吧。”
漾月披着带着他体温的斗篷,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她笑了笑,抽回自己的手,摘下花灯,回头冲着他娇俏一笑:“我就是它的有缘人啊。”
灯影在青石板路上晃悠,映得彼此的笑靥格外明润。
过了一会儿,街上的人影渐渐稀疏。漾月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残月,朝孟灵君欠了欠身:“孟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你也早些回去吧,路上留意些。”
孟灵君望着她被灯影映得柔和的眉眼,到了嘴边的“我送你们回去”,见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送客的客气,便又咽了回去。他点点头,喉结动了动,终是只道:“好,你们路上也当心。”
孟灵君站在原地,目光黏在她披着自己斗篷的背影上,看着那抹月白渐渐融进夜色,直到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才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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