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雨脚缠绵,淅淅沥沥总不停歇,檐角垂落的雨丝织成帘,将藏书阁裹进一片温润的静谧之中。
藏书阁内,穆砚之端坐在案前,信手翻着一本书籍。他指尖一顿,头也未抬地开口:“吩咐你做的事如何了,有眉目了吗?”
阴影里快步走出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回大人,根据线人来报,刺客均来自江湖上的一个杀手组织,唯有一人是二皇子豢养的死侍。”
穆砚之眉峰微挑,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二皇子近日本该忙着拉拢江南盐商,怎会突然调动手上死侍?你去查,右相府的人,与兵部哪位官员有过密会。”
那日刺杀,刺客出手狠厉却处处留痕,那刻意露出的破绽,绝不像是右相那只老狐狸的手笔——那老东西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断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
如今条条线索均指向二皇子,可他总觉得这背后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将各方势力都牵扯其中,一股诡异的蹊跷感在心底愈发浓重。
“知道了。”穆砚之淡淡应了声,语气听不出喜怒,“下去吧,继续盯着,有新消息立刻来报。”
“是。”黑衣男子躬身退下。
说起漾月,自从救下穆砚之,整个穆府对她的态度便彻底变了。
就连素来对她冷淡疏离的柳氏,也一改往日风格,时常差贴身丫鬟送来京中最时兴的云锦料子,或是胭脂铺新出的蔷薇露、珍珠粉,件件皆是精心挑选的好物。
更不必说将穆砚之视作眼珠子的穆老太太。自那以后,她便常遣人将漾月唤到跟前说话。漾月性子活络,说话又极有分寸,偶尔插科打诨几句,总能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穆府本就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府里人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老太太对漾月这般疼惜,当家主母柳氏也主动示好,众人自然纷纷跟进。平日里遇见漾月,无不笑脸相迎,府中小姐常拉着她一道品茗、赏花、做针线,解解闷。一时之间,漾月竟成了穆府里除了穆砚之之外最具存在感的人。
夜里,丹桂一边为漾月卸下钗环,一边低声道:“姑娘如今在府里的光景,可比从前好多了。”
漾月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镜中的自己道:“不过是沾了大哥哥的光罢了。”
丹桂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说起来,姑娘虽说是表小姐,但老夫人心里也是疼的,不然当年也不会一接到姑奶奶的信,就立刻派人去云城接您来了……”
丹桂口中的姑奶奶正是漾月的母亲——穆春,穆春原是穆老太爷的妾室所生,但生下穆春没过多久就病逝了,穆老太爷做主将她过继到了穆老夫人名下,穆老妇人也没个女儿,对穆春也是万般疼爱。
前些年,穆春寄来家书,信中说家里小女儿漾月自幼体弱,而云城地处偏僻,难觅良医,恐拖延下去危及性命,恳请穆家能接纳孩子,送往京都医治。穆老夫人素来怜惜远嫁的幺女,当即派人将八岁的漾月接至穆家。这一住,便是九年。
当初漾月远赴京都,娘亲怕她水土不服,更怕她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琢磨了几日,定下随行之人。
一个是自己的贴身女使绿柳,绿柳性子沉稳,做事妥帖,家里大小事交给她都放心,让她跟着漾月,能多照拂些;
另一个是玳玳,玳玳和漾月同岁,打小就在一处玩,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有玳玳陪着,漾月在京都也能少些孤单。
谁也没料到,到了京都还不到半年,绿柳就接到了老家的消息,说她爹娘突然得了重病,没几日便去世了,家里就剩一个三岁的弟弟,无人照看。绿柳听到消息后,整个人都垮了,白天强撑着干活,夜里就躲在被子里哭,眼睛肿得像核桃,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漾月看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第二天就叫人取了五十两银子,又从自己的首饰匣里拿了几支成色上好的首饰,一起包在布包里,再加上绿柳的卖身契,一并交给她,说:“这些银钱和首饰你拿着,回去后找个可靠的人照看弟弟,卖身契还你,往后不用再当差了,好好过日子。”
绿柳捧着东西,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给漾月磕了好几个头,哭着说:“小姐的恩情,奴婢这辈子都报不完。”
直到走的时候,两人皆是泪眼婆娑,依依不舍。
到了穆府,漾月的生活还算顺遂,府里的主子们待她都挺和气,吃穿用度都按府中小姐的标准来,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从没缺过她的。
老太太瞧着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身边就只有玳玳一个小姑娘服侍,偏那玳玳年纪小,还不懂事,有时候还得漾月照顾她,心里难免多了几分心疼,便做主把自己跟前的丹桂指给了漾月,又让管家拨了六个粗使丫头,帮着做些杂活。
往后和众人相处的日子,还算和睦。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漾月本就长着一副明艳夺目的好模样,偏偏待人接物又总是笑意盈盈,脾气秉性也是一等一的好。这般美貌与亲和交织在一起,更让人心生好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怜惜,所以府内的人也乐得同她一块玩乐。
寒意消尽,春阳初升,转眼已是二月。每月初一、十五,穆老太太雷打不动地礼佛断烟火,府里上下都敛声屏气。漾月按规矩在荣安堂请完安,刚退到廊下,就被穆瑶一把拽住了手腕。
小姑娘不肯说有何事,神秘兮兮地拉着漾月朝街上去:“好姐姐,跟我走就是,保准有新鲜玩意儿!”
转过一处街角,赫然入目的是一派热闹景象。不大的街市内,大小勾栏估计有五十多座,瓦舍里有售卖药材、占卜算卦、兜售旧衣、售卖零食、演唱小曲等营生。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大小不一的各类戏台、看台,可观看杂剧、说书、皮影戏、杂技等表演,看台层层叠叠,喝彩声、锣鼓声、说唱声搅在一处,活色生香。
“平日里你总闷在院子里看书,哪见过这个?”穆瑶得意地扬着下巴,不由分说将她拽进人潮。
正走着,一阵清脆的锣鼓声引了两人驻足,原是一处皮影戏台。昏黄的油灯光晕里,皮影花木兰身披甲胄,持剑翻飞,时而纵马奔腾,时而挥戈相向,配着艺人沙哑的唱腔,竟活灵活现得像是要从幕布后跳出来。
台上表演的人见台下坐着两个衣着不凡的娇俏少女,遂笑着开口相邀:“两位姑娘要不要上来试试?”穆瑶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走上前接过皮影,又递了一个给漾月,旁边的师傅开始教两人操作。虽说俩人弄得磕磕绊绊,但好歹是让人物“动起来”了。
穆瑶性子急,扯得木兰“手舞足蹈”,漾月却学得稳当,试着让木兰抬臂、转身,不多时竟也有了几分模样。临走时,穆瑶爽利地赏了一贯钱,艺人连声道谢,送了她们两盏竹骨纸糊的小皮影。
攥着小皮影往前走,穆瑶忽然叹了口气:“再过两日就是祖母的生辰了,你说我送什么合适呢?我前几日倒是寻得一尊品相极好的羊脂玉雕成的仙鹤,虽说雕刻得活灵活现,但终究是俗物,祖母哪还差这一件?平日里就属你点子最多,你快帮我拿个主意。”
漾月歪头想了想,忽然笑了:“要不表演皮影戏?”穆瑶一愣,她随即补充,“祖母礼佛多年,最看重诚心。你若亲手排一出皮影戏,就演《木兰尽孝》的片段,既新鲜有趣,又暗合‘孝’意,可比冷冰冰的玉器贴心多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穆瑶拍着额头惊呼,“这个主意好,祖母一定想不到。”可转念一想,自己一人表演属实无趣,况且独木难支,还得找个人搭伴。
想到这,她忽然转头,盯着漾月笑得狡黠:“月姐姐,我的好姐姐,家里就我们俩姑娘家,你可得帮我!”
“不行,不行,”漾月连忙摆手,“我笨手笨脚的,别到时候拖你后腿,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你就帮帮我吧,家里就我们两个女孩子,除了你还能是谁呢?求求你了,就帮我一次吧。”说着穆瑶拉起漾月的手来回晃动。
漾月被她缠得没法,摇着头笑出声:“罢了罢了,看你这模样,我若不答应,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穆瑶立刻喜上眉梢:“哈哈,好嘞,大恩不言谢,以后你有事,招呼一声就行。”
转过街角,穆瑶轻车熟路拐进一家戏院,直奔二楼包厢,又要了两碟吃食,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往廊下一看,一个探头探脑的少年,正是长房的小儿子穆希,年方十五,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
穆瑶脸色骤变,扒着包厢门缝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果真是穆希!这小子最爱搬弄是非,要是让他看见我在这,回去告诉我娘,我准得挨顿好打!我们得赶紧走了。”
漾月冷静道:“你先别慌,楼梯就在表弟包厢的右侧,这会出去正好撞个正着,我们再等等,说不定他一会就走了呢。”
眼见太阳渐渐西沉,楼下的穆希非但没走,反倒叫了伙计添茶,一副要久坐的模样。穆瑶急得眼眶发红:“若是太晚回家,娘定要问我去哪了!”
漾月从后窗探出头看了看,这戏院依山而建,窗外是一条僻静巷子,无人往来。她俯身量了量窗沿到地面的高度,约莫两丈,不算太高,巷边还有半人高的柴堆可做缓冲。
“有办法了。”她转头看向穆瑶,指着窗外道,“敢跳吗?底下有柴堆垫着,摔不疼。”
此时的穆瑶已是赶鸭子上架,不跳也得跳了,于是心一横跳了下去。
轮到漾月时,反倒耽搁了点时间。穆瑶出门时就换了便于行动的小袖短襦配紧身罗裙,她却还穿着晨起请安的月华裙,裙摆宽大。不出所料,跳到地上时,裙裾绊住了脚踝,她身子一歪,重重崴了右脚。
漾月忍住惊呼,忍痛站了起来,穆瑶连忙跑过来扶她,满眼愧疚:“都怪我……”
“没事,”漾月摇摇头,借着穆瑶的力往前走,声音依旧稳当,“先离开这儿,回去我自己敷点药就好。”
回到穆府,漾月刚转过抄手游廊,便见自己院中的梧桐树下停着辆青帷马车,心下略感诧异。掀帘进房时,果见堂上坐着个人——穆砚之正斜倚在圈椅内喝茶,墨发如瀑般垂落肩头,仅用一根羊脂白玉簪松松挽着,明明是疏懒姿态,却半点不损周身威仪。
漾月敛了敛裙摆,上前盈盈一拜:“表哥怎么得空来我这院子?”
穆砚之闻言,缓缓将手中茶盏搁在茶托上,茶盖轻磕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他笑吟吟抬头看她:“来谢谢月妹妹上次的搭救,倘若不是你,我这条命,怕是早交代在那只带毒的箭上了。”
漾月忙摆手道:“表哥言重了。”
说着穆砚之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递过来:“这是宫里御医联合编撰的医书,收录的都是民间见不到的疑难杂症治法,不外传。我让他们誊抄了一本,你素日爱钻研医书,想来会喜欢。”
漾月双手接过,只见蓝布封面上写着《秘药全书》。翻开内页,果然有许多她在寻常医书里未曾见过的脉案与药方。她眼底瞬间亮了亮,忙屈膝谢道:“多谢表哥费心!这份礼,很合我心意。”
“你喜欢就好。”穆砚之起身理了理衣袍,又补充道,“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漾月点点头,亲自送他到院门口。尽管极力掩饰,但一瘸一拐的模样还是让穆砚之看出了端倪:“你的脚怎么了?”他脚步一顿。
漾月勉强挤出个笑容:“裙裾绊住脚,不小心崴到了,不打紧的。”
穆砚之眉头微蹙,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但也没有继续追问:“我那有专治扭伤的药膏,待会让小厮给你送来。”
漾月抬眸望他,眼底掠过一丝暖意,轻声应道:“多谢表哥挂心。”
看着穆砚之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她才捧着书转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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