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景元初年,深秋。

院中的梨树叶打着转儿从树上落了下来,连带先前掉落的,一起滚到了泥中。偶有几片不甘心的,随风翻飞,落入廊下,便被匆匆而过的丫鬟们碾碎在脚底。

“小娘今日可好些了?”一位年约五旬,长着一幅吊梢眼的嬷嬷撩开纱帐,“王爷今日下朝得早,灶上的燕窝粥已好了,此时让樱儿送去前院正好……”

“咳咳咳”

纱帐后露出一张莹白病弱的小脸来。柳眉似烟,肤白近瓷,此刻美人捂胸轻咳,真真是一幅西子捧心的姿态。

楚嬷嬷撇了撇嘴角,扶她起身,继续念叨着:“为了小公子,娘子可一定得撑着啊。”

沈棠梨却不接话,一面由着她服侍自己起身,一面眉目低垂,掩去眸中冷意,依旧柔声道:“嬷嬷,昨日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家了……”

楚嬷嬷为她披上外衫的手一顿,想起芳菲苑中昨日去了的林小娘,又想到家中老人曾说过的,如果人要走了,身体就会离魂的话来,赶紧打断沈棠梨,“什么回不回家的,王府就是姨娘的家!”

沈棠梨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心底掠过几许凉意。这几日里,她总是烧得昏昏沉沉的,迷蒙间,倒真的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来。

更不巧的是,昨日午间,她服过安神饮不久之后,王妃院中的高嬷嬷便来寻楚嬷嬷说话。

两人打量着她睡熟了,竟就在碧纱橱里商量起来。不过就是楚嬷嬷眼看着她不成了,想要调回王妃院中,而王妃想要一个投名状。

“承胤如何了?”

承胤是她所出,她本是王爷外室,承胤长到三岁上,王爷不忍血脉流落在外,才将她与儿子接入王府,但是不知为何,摄政王却迟迟未给母子二人名分。

直到三年前,摄政王大婚,迎娶中书令蔡国公之女王贞仪入府,母子俩又捱了两年,眼见王妃入府三年无所出,这才给了沈棠梨一个侍妾的名分。

是以,虽然承胤出身不够光彩,在眼下看来,却是摄政王独子,端的是尊贵无比。

楚嬷嬷自小丫鬟手中接过药碗,端至沈棠梨前:“今儿一早,公子便来瞧过姨娘,老奴怕公子过了病气,不敢让公子近前来。”

说罢,又将黑乎乎的药碗朝沈棠梨凑近几分。

沈棠梨眸色沉沉,看一眼散发着浓重苦腥味的药碗,皱眉道:“我自觉松快不少,又要去前院,一身药味反倒惹得王爷不喜,先不用了吧。”

不用?

楚嬷嬷本想再劝,回过神一想,盘算了一番,觉得让她劝着王爷把小公子放到王妃正院里的事更重要,再说这药都喝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回。

“还是小娘想得周到。”楚嬷嬷亲自扶着沈棠梨到外间的小圆桌旁坐下,殷勤服侍沈棠梨用过一回早膳,又催着樱儿拿上小厨房熬得的燕窝粥。

替沈棠梨围好披风时,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又劝了一回:“小娘,可千万要记得,让王爷把小公子挪到正院里去啊。”

“一则是为了小公子,王妃出身世家,小公子在她跟前长大,便与嫡出的也没差了,再者小公子年岁已大,已能记事,日后也不会忘了你的生恩。”

“三则也正是小公子大了,住在这芳菲苑里,到底是有不妥,况且也妨碍王爷与娘子亲近……”

沈棠梨点点头,温温婉婉道:“嬷嬷是为我好,我都省得的。”

“我与王妃身份便如天上地下,承胤跟着王妃自然强过跟着我。”

临出门前,沈棠梨拍拍楚嬷嬷的手,脸上满是诚恳与感动。

转身出了门,沈棠梨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沈棠梨?

不,这根本不是她的名字。只要一闭上眼,梦中的场景就会浮现,一遍比一遍清晰……

“沈。牧。洵。”

梦里一个美貌妇人抱着她坐在书桌前,金海棠珠花步摇在她眼前晃过,她伸出小手想去抓步摇下坠的小金叶子,却被妇人轻轻握住小手,指尖在三个字上凌空指过。

“我们遂遂有名字啦。”

……

她本是沧州临南县县令的女儿,六岁失恃,她母亲七七刚过,继母曾氏便进了门,曾氏过门不久后便生下沈沐宁,起初也受过族里一些闲言碎语,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蜚短流长便也慢慢散了。

她及笄礼后,曾氏便要替她相看亲事。她那时懵懂,三婶母隐晦地向她提过她生母出自豪商庄家,一百八十抬嫁妆中光商铺地契便占了整整三抬,财帛动人心,婚事可千万要小心。少女天真,便是听进去了,也不过是出门多叫几个下人护着罢了。

农历九月十九。观音出家日。

临南的贵妇小姐们浩浩荡荡地往城外崇光禅寺而去。

作为一县之长的家眷,自然早早便有知客僧安排了禅房供众人歇脚。

后来的事情……

*

“姨娘今日怎么过来了?”

摄政王侍卫风至殷切地接过沈棠梨手中的食盒,将她引入书房侧间,“王爷还在议事,请娘子稍坐。”

沈牧洵点点头坐下,此刻的她并不急于见宴归白,王妃的算计与忽然记起的回忆在她心中杂乱纷飞,需要开口的话那么多,她却不知要先从何说起。

沈棠梨送来的东西,王府前院的人一向不敢慢待。风至当下便将食盒捧到了宴归白桌前,将沈棠梨来前院的事轻声禀给了宴归白。

堂前地下站着一位身着竹青圆领锦袍的男子,面如冠玉,然而当“沈姨娘”三字传入耳中时,那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一变,身姿也不禁晃动了几分。

“季大人南下归来,路途辛苦,大婚在即,孤也不多留你了。”

宴归白敏锐地察觉到季宣明情绪微动,剑眉微挑,屈指轻扣桌面,笃笃的敲击声在静谧的书房中回响,霎时打断了季宣明的思绪。

这是逐客令。

“是。”

季宣明收敛神情,当即垂头拱手告退。

就在沈棠梨低头饮茶时,一个竹青色的身影自茶房匆匆而过,片刻后,便有侍女的议论声随风传来。

“今日来述职的大人有些面生,但长得真是好看。”

“听说是新上任的吏部郎中,真真是年轻有为。”

“有为也便罢了,人长得俊俏才是正理。”

“我劝你收收你的春心罢!季郎中已有婚配,选的日子就在这个月十六,你呀,只能一顶小轿抬进去咯。”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这么好福气,能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

“听说是沈家的小姐,不过到底是哪个沈家,就不清楚了。”

……

侍女的声音渐渐飘远,此番言谈却似一条条无形的枷锁在沈棠梨颈间一圈一圈密密缠绕,只紧的她喘不过气来。

“姨娘!姨娘!”

沈棠梨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抓住胸腔的衣襟,指尖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宛若一条被甩到岸上的鱼,肺腑几近窒息。

“沈氏!”茶房的慌乱终于惊动了宴归白。

宴归白箭步行来,打横抱起沈棠梨,步履不停地往芳菲苑行去,不消他吩咐,便有下人急急地去请太医。

沈棠梨紧紧攥着宴归白的衣襟,色若白纸的双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喉头的腥甜哽住,眼底的血丝渐渐浮现,让一向山崩于前而不动神色的男人脸上亦是多了一层慌乱。

他见沈棠梨仍强撑着张口要说些什么,心中愈急:“有什么事,等太医看过以后再说!”

不!不行!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怕再没有机会。

见怀中的女子仍是一脸固执地想要开口,宴归白脸若霜寒,冷声喝止:“沈氏!不要胡闹!”脚下仍是不停往后院行去。

沈氏?

沈氏啊!

沈棠梨心中愈发地疼。怪不得,他从来不曾叫她名字,怪不得,他从来都以沈氏来称她。

他默许了楚嬷嬷编造的身世,说什么她是王爷养的外室,若不是王爷心善将她接了进来,怕是连个姨娘的名分都混不上这样的故事。

而他明明什么都清楚,知晓她来自何处,为何失忆,却偏偏只字不提,看她自卑自艾,看她如履薄冰,看她颤颤求宠……

胸中的最后一口气连带着喉头的那股甜腥喷涌而出,宴归白的眼前被染成一片血红,她明明那么轻,单薄的如同一张纸片,却沉沉地压在他怀中,压着他不得不单膝跪了下来。

“沈牧洵,”一朝浊气尽出,沈棠梨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咳血之后,往日一管清音此刻却如秋日黄叶,沙哑颤抖,“我叫沈牧洵。”

她的名字恍若一个惊雷在宴归白头顶炸开。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

“太医呢?太医何在?”

秋日的最后一场雨连同宴归白的质问声一同砸下,而他怀中的那双手亦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

半梦半醒间,沈牧洵隐约时而听到身边有人来了又走,时而又听到孩童说话声,迷蒙间廊下人对话的声如同潮汐,一阵一阵传入她耳中。

“嬷嬷,依您看,世子爷带回这个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您好歹透个底,咱们也好有个章程不是。”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轻嗤了声:“能有个什么来头,攀龙附凤!”

“凡事还是问清楚得好,咱家看着那小公子到有几分世子爷幼时的样子。”

提到小公子,楚嬷嬷放柔了语气:“郑大家放心,孰轻孰重,奴婢自然是省得的。”

“嬷嬷办事,咱家自然放心。”

……

随着三人脚步渐远,沈牧洵幽幽睁开了眼睛。

她不关心宴归白又把谁带了回来,她只想着找回自己的身份,她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沈棠梨了,她要用回她原本的名字。

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一把扯开房门,还未站稳,便被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撞了个满怀。

沈牧洵悬在半空的手臂空空如也,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在她腿间蹭了蹭。

“承……承胤?”

小娃娃扑闪着大眼睛,满是疑惑:“我是端端啊,承胤又是谁?”

说完,沈端端似想起了什么,小嘴一扁:“娘!你是不是真的摔傻了,不记得端端了?”

端端?

她进府一年后,宴归白坐稳了摄政王的位置,这才有心腾出时间来,给端端入了玉牒,端端才有了名字——宴承胤。

沈牧洵此刻心如擂鼓,往事一遭遭从她脑海中闪过,另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重生了一回抑或那漫长而混沌的一生不过只是黄粱一梦而已……

这个故事放在预收挺久的了,一直陆陆续续写一点改一点,改一点写一点

大概包括了阴差阳错,带球跑,HZC这些内容,努力向狗血靠拢,不创新,没野心

开文前三章,会有不定时红包掉落,三章以后,看心情掉落红包

今日八月初二,宜动土。

开始种树,开文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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