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高岭市直辖县下的梓楠村。
这个冬天特别冷。
接连几个旬日,天空被刷上一层厚厚的铅粉,悭吝得不肯施舍给人们哪怕一丝阳光。
朔风不失时宜地助纣为虐。它嘶吼着撼摇每一道门窗,企图将他们摧毁;又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横冲直撞,荆条般死命地抽打着大地,将万物折磨得奄奄一息。
失去太阳照拂的地面逐渐冻结,往昔温润可人的露水转而成了严冰,恣意地铺了一层又一层,一眼瞧去到处都白得扎眼。
屋檐上、树梢头挂着一根根粗大的冰凌,刀锥般瘆人。若是坠落时不巧砸到人——可不是在开玩笑,真得要了命了!
铁锈斑斑的老水管纷纷裂开了口子,就连村里这两年新埋的粗大的总水管也都扛不住,不是今天这条巷口突然冒出个喷泉,就是明天那块地儿水流成河。
如是再三,人们不由私下里议论纷纷:
“没道理呀,之前的水管用了二十年也未出现此类状况。”
“我看呀,这绝对是豆腐渣工程!”
“嘘!这话可乱说不得,当初负责的可是江村长......”
......
当然,有些话只能关起门来说,谁也不敢捅出去。
幸好村口就有维修点,这会儿便迎来了一波维修工们出工的热潮。
时不时从村口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初时是轻响,继而成了隆隆轰鸣,最终在某条道上歇止——人们便知这一遭该轮到何处的管子爆了。
在冰冻气候的淫威下,村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别说是人,就连猫猫狗狗也都躲到炉火边取暖,还不忘将身子扭作一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茸球。
而村里的一幢粉墙朱瓦的楼房前,此时却有一对中年夫妇正轻声低语。
男人姓江,中等个头,约莫四十上下,即先前村民们口中的埋管事件的主角。依照祖上传下来的谱牃,到他这一代该是个介字,父亲于是给他取名叫介中。
江介中早年读过一些书,是个文化人。后赶上越战,不得已扛枪从戎,凭着谨慎机智屡立小功。退伍后回归村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副村长,专掌文案类事宜。
他原本也有疏疏落落的几个同胞手足,不料余人因着种种缘由先后夭亡,于是他便成了家中的独苗。父母下世后,给他留了一笔比别个人家略多的家财,再者近年走了些运,村官当得顺溜,多少捞了些好处,是以家境还算殷实。
是以,在村里放眼望去还是大片大片青瓦白墙的平房的时候,他家作为那为数不多的万元户,率先盖起了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女人小他两岁,名叫严淑容,是隔壁村的村花。
淑容身形矮小纤细,此刻她正一手撑着身子,艰难地站立着,突兀的大肚子使得她从侧面看去时就像一把张满的弓。
许是怀胎艰辛,她苍白的面色里透着青黄,带着很明显的气血不济。
女人的目光凝注在园中的几株梅树上。
这几株腊梅是江家祖上栽的,树龄近百年。只见一棵棵老树曲枝盘虬,攲攲斜斜的如同一个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枝上缀着星星点点或白或红的花苞。
女人声息细弱,听上去似在叹息:“这树含着苞已经好一阵了,为何还不见开?”
她说着,口中呼出来的热气立马在空中凝成了晶体。
“许是没到时候,腊梅腊梅,待到腊月就开了。”江介中接过话,体贴地揽住她的腰:“夫人,外头太冷,我扶你回屋去吧。你这九个月的身子可要好好儿将养着,切勿着了风。”
女人轻轻摇头,按着胸口颦眉道:“算来已是一整个月没见着太阳了,我这心里头实在憋得慌。”
说完,她仰面看看灰蒙蒙的天光,面泛愁苦。
江介中也抬起头望天:“这阵子天色确实不大好,要是能痛痛快快地降下一场大雪来,敢情能把这重重乌云化开。”
女人听了,眉头拧得更深了,口里喃喃道:“为何还不下雪?这鬼天可是比下雪时还冷上许多......”
江介中嘴角抽了抽,安慰道:“老婆,你就别再忧心这许多了。多想想肚子里的小宝贝,咱们两口子盼了这么些年,总归是把他给盼来了。”
女人愁苦的脸上终于破开一丝笑颜,扭头去看丈夫:“你说,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江介中想了想,眨眼道:“只要是夫人生的,不论男女我都喜欢。”
女人面色舒展不少。
男人却是稍作停顿,接着说:“想昔日,我的爷爷辈还有兄弟三人,到了我这一辈就已是单传,若是个儿子的话......”
女人一听,白了他一眼:“你忘了咱们之前看过多少大夫了:大医院去过,民间偏方也试过,甚至不远千里赶往五台山烧高香......但凡有一线希望就全力奔赴。现在终于老天开眼,赐给了咱们一个孩子,你哪儿还能再有这许多要求......”
江介中一双眼皮子耷拉下来,有些憋屈地道:“这不都是你在问吗,说了实话你又不高兴。”
女人愣了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伸手摸了摸腹部,转而说道:“算算预产期该是在下个月。可这些天来我总感觉他在里头动得很厉害,好像等不及要出来似的。”
江介中展眉,语调中欣喜难抑:“这说明咱们的娃以后是个活络的孩子。”
嗯,这会儿没错了,定是个男孩!他高兴地想。下一秒紧紧抓过女人纤细的手腕:“下个月你我就要为人父母了,夫人,你开不开心?”
女人“嗯”了一声,点点头,笑意在她的唇边漾开,青白的脸上也晕出了一缕红霞。
“孩子的衣服,尿片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就安安心心地等着他降生吧。”
说完,他揽着女人回了屋。
哪料还没过个几天事情就出现了变故。
这天夜里,淑容忽然从睡梦中惊起,口里喊着肚子疼。江介中思忖着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呢,叫她先忍忍看。谁知过不多久身下便见了红,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孩子怕是要提前出来了。
事况紧迫,他赶忙给淑容裹了条毡子后便背着她出了门,路上顾不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将人连夜送到了村上的卫生院。
卫生院只有一名执照医生,姓谢,家住在邻村。
这个时辰还不到谢医生上班的时间,卫生院里只余几个刚毕业的实习护士值夜。几人经验贫瘠,猝然对上这么个不速之客时,当场便慌了手脚。
为首的护士还算镇定,一面遣人去请谢医生,一面赶鸭子上架地担起了产婆的重任。
乡里的卫生院条件简陋,屋舍鲜少——只有上代留下来的一排旧瓦房,青黑的屋瓦上长满了一层厚厚的苔藓,远望去绿茵茵的一片。
好在这会儿病人不多,于是就有一间空置的病房仓皇间被腾出来做了产房。
江介中焦急地在产房外檐下的廊道里踱来踱去。
对于此类事他完全没有经验。
原本他估摸着女人生个孩子至多几个时辰就能解决,谁知一直挨到第二日正午也没迎来那声心心念念的啼哭,倒是时不时地传来淑容凄厉的呼号。
又过了半日,连淑容的声音也渐渐弱下去了,江介中心里哆嗦一下,陡然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正悬着一颗心不知如何安放,忽听“砰”的一声,产房的门开了。
江介中仓皇地迎上去。
出来的是满头大汗的谢医生——她是连夜赶来的。
“这个......江村长,你夫人天生骨骼纤弱,盆骨比一般人的窄......”
江介中一听这话即知不妙,几乎是失态地叫道:“说重点!”
“是是......”谢医生抬手擦了一把汗:“若做最坏的打算......你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什么?!......”江介中脑中“轰隆”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他觉得自己此刻遇到的麻烦足足完胜他在越南战场上直面过的任何一次生死考验。
“让我去看看她。”江介中不由分说地绕开谢医生拔腿往里走。
谢医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一把揪住他:“江乡长,这是产房,您不能进去!”
他几乎来不及经过大脑,就一头撞开谢医生强行要踏进屋内去。
屋里的两个护士听见响动,纷纷赶来,三个人齐心协力地把江介中制住。
接下来,她们拖的拖拽的拽,外加一番劝解,总算劝住了他。
无奈下,江介中急得脱口大叫:“大人孩子我都要!我都要!”
谢医生见他情绪仍很激动,安慰道:“当然了,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保她们母子平安。只是,如果万一不成的话......”
江介中已是五内如焚,但他好歹也是在战争的大风大浪里蹚过来的人,处乱不惊的功底还是有几重的。
他心念电转:“要不,我们即刻动身去市里的医院。”
谢医生立刻摇头否定他这个想法:“您夫人的情况很危急,难产随时可能引发大出血,这当头并不适合转院;再说了,道上全是坚冰,救护车能不能来还指不定呢......”
江介中苍白的面上陡然覆上一层死灰,他愣了片刻,嘴唇颤动地抖出三个字:“我保大。”说完转头看向屋内张挂着帘子的床,淑容就躺在那里。他口里大声唤着:“淑容,淑容!你一定要平平平安安地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天寒地冻,江介中浑然没觉出一丝冷意。
他不吃不睡地在产房外守着,从送来的那晚算起的话,这已是第三个晚上了。
其间一个热心的街坊过来看病,见他这副模样,安慰了几句,回头抓了一把花生塞给他。
当天晚间,江介中跟个木偶人似的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僵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那扇门。他心里十分明白,眼下已是到了存亡关头,每过一分钟,淑容和孩子就多生出一分的危险。而自己,此刻除了干等什么都做不了。
产房那扇白漆斑驳的木门对他来说就像一座高山一样难以逾越。
白天里,门又开过好几次,带来的却是淑容生产大出血的坏消息。
卫生院血库里为数不多的血袋一眨眼工夫就用罄了,淑容却仍旧命悬一线。若非血型不合,江介中恨不能捋起袖口将自己整个儿交出去。好在卫生院当机立断动员了整个村里,火急火燎地找来一些O型血的自愿献血者,每人给抽上一管子,淑容这才暂且脱离了生命危险。
他觉得这副身躯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四肢麻木,感官尽失。
好冷!江介中打了个哆嗦。
廊外忽然一阵草木摇颤,簌簌有声。
他扭转头,循声望去,下雪了!
这雪来得好呀!
淑容不是一直念叨着下雪么。
待到雪霁天青,晴光重回大地之时,她该会是何等地欣悦。
江介中颤颤起身,遍布血丝的两眼茫然望着夜色中悠悠洒洒的雪花。
他是个文人,文人鲜少有不爱雪的。
只是......此刻自己哪还有赏雪的闲情。
他轻叹。
正黯然神伤时,产房里蓦地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声息十分微弱,间杂在落雪的窸窣声中并不分明,然而却如同一声天籁般,让江介中的两只空茫的眼洞陡然间升起了光彩。
而瞬息间,他竟又无端恐慌起来,担心是自己的幻听。
江介中扑过去,侧起耳朵往门上贴。
门却一下开了。
他重心失衡,趔趄了一下,身子朝前倾去。
开门的是个护士,且显然被他的举动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
她本能扭转身子,护住自己的臂弯。臂弯里的是个婴孩。
方才还在专心啼哭的婴儿似乎被江介中的这一滑稽举动分散了注意力,竟转而咯咯地笑起来。
“快让我看看,男孩还是女孩?”江介中攀住门框勉强维系住身子的平衡,他顾不上自己的囧态,惊喜万分地凑近来。
小护士:“恭喜江村长,是个千金。”
“喔,是个女孩子......”
只那么一瞬间的低落,他就又嚷起来:“女孩好,女孩好呀!”
在先前的境况下,他潜意识里已做好了“保大”的打算,这会儿意外地见到孩子平安降生,怎能不喜出望外。
江介中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中接过孩子。
这一瞅顿时让他的脸黑了半边。
这孩子......怎么恁地难看?
小家伙又黑又小,一身皮肤皱巴巴的,活像一只癞皮小猫。
江介中甚至有一瞬的恍惚,疑心这并非自己的种。
他皱着眉头道:“医生,这孩子......怎生是这个模样?”
谢医生慢慢将自己的手套摘下,走过来道:“孩子没有足月,又经历了这样久的产程,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了。”
“是,是。”江介中忽觉自己问得有些不近人情,忙忙地点头,伸手去逗弄襁褓里的小家伙。
谢医生见了,有些嗔怪地道:“这有了孩子就忘了老婆了。”
江介中这才回过神来。
他把孩子往护士手中一搁,趋至床前。
只见淑容双目紧闭,几缕乌发汗津津地贴在毫无人色的面颊上。
“这,我老婆她......她没事吧?”江介中惊疑地看向谢医生。
“别着急,夫人只是太累,睡过去了。”
......
按谢医生的再三叮嘱,孩子得时刻保证身处在一个温度适宜,清洁干燥的环境中,且得小心翼翼喂养才行。
卫生院条件有限,江介中低头一思量,将淑容托付给护士们照顾后,便带着孩子回家了。
雪还在下,他举着一把黑伞,一路寻思着: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好呢?
先前他想按着牃谱上的来,传到孩子这一辈该是个英字,可淑容老早就说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按这个来?太落伍了。
得取个好听且又有内蕴的名。
江介中的脑壳中陆陆续续想着名字:
叫胜男?唔......不好,貌似太刚。
玉兰?唔......也不好,貌似太柔。
温、良、贞、静?
不好不好,都不好。那些个都是老一辈女人的字......
那么,究竟该取个什么名好呢?
江介中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不觉间已来到家门口,江介中小心地推开门,踏入院中。
他一下子呆住了。
只见院内奇香馥郁,几树梅苞竟在一夜间全数绽开了。
雪花悠悠挥洒,绕着梅树忽前忽后地盘旋起舞,似乎在与梅花互相逗弄,时或有几瓣花儿绷不住离了枝头与雪追逐嬉戏,转眼间没了影儿。
江介中心口一热,一股儿兴致冲出了喉咙: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他饶有兴致地吟诵着,一低头,却见怀中的小家伙竟也瞪大着一双眼,乌灵灵的眼珠子正滴溜溜地打量着外头呢。
有了!江介中脑中灵光一闪,这孩子一出生便天降大雪,梅花怒放,这是祥瑞之兆呀,孩子就叫江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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