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学校前几十年的光阴中,这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快快快,走快点,别呆在这,去找老师,罗十五又犯浑打人了。”
一群学生吵吵嚷嚷的推搡着,想留下看热闹的往里钻,怕被事情的波及想走的往外走,你推我挤的,好不热闹。
话题的中心站着一个男孩,他拎着另一个比他高大许多的男人的衣领,一拳一拳往他脸上抡。男人此刻处于下风,但是他不甘示弱,双眼通红,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时刻寻找可以反击的机会。
即使男孩在这场拉锯中一直占据着上风,此刻也难免有些狼狈。
“我靠,刀!他带刀了!”人群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只见空气中寒光一闪,男人的从衣袖里掏出一把小刀。男孩手臂吃痛,松了力,他低头去看,从嘴里淬出一口血,抬手擦过伤口旁边的血。
对面的人比他更狼狈,但还是出口挑衅:“小疯狗,你妈妈的事那是她自找的,她不是喜欢当好人吗,这下她可以当一辈子的好人了,说起来,她还得谢谢我呢...”
男人的这番话像是刺激到男孩某根脆弱的神经,男孩抬起头恶狠狠的瞪着他,他的半边袖子半挽在手臂上,露出的一小截纤细且瘦弱。
“闭嘴!”男孩快要气疯了,又是一拳抡在他的脸上,这会明显比刚才下手更重,而且直直的打在了他的鼻梁骨上,他来不及反应,只觉得鼻骨一酸,一股热流喷了出来,一股酸楚涌上来,男人下意识闭上眼,最后只听见一群人慌乱的脚步声。
一声尖锐的女音划破长空,最后直直的刺入他的耳膜:“罗十五!你想坐牢吗,放开他!”
女人叫许愿,是学校的语文老师,她相貌并不出众,也不太会打扮,身上那件体恤都洗的泛白,但是胜在高高瘦瘦的,说起话来也还有几分威严。
她几步上前,用力把罗十五扯开,又叫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赶紧把地上的男人抬去医务室。
几人见状,如梦初醒,赶紧上去手忙脚乱的帮着把人抬走。
罗十五看见,朝着几人吼了一句:“放下他。”他抬脚想去追,却被许愿一把搂住手臂。
“罗十五!你这是在犯罪!”
许愿只有抱着他的手臂往地上坠,才能堪堪拉住罗十五,她急了,吼了一句:“你不想活了,能不能想一想你妈妈,她生你,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就这么回报她吗!”
罗十五动作一顿。许愿感觉他卸了力,这才松口气,一下子跌坐坐在地上,因为怕罗十五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她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这会他倒是没什么动作了,只是静静的靠在旁边的石桩子上,他低着头望着草地,目光有些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愿斟酌了一下,才试探性开口叫道:“罗十五?”
罗十五掀起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表示自己在听。
周围的学生在男人把刀掏出来的时候就吓得做鸟兽散了,许愿带着一大群保安跑过来的时候,把剩下几个胆子稍微大点的也吼走了。
所以这会,这片树林恢复了平时的寂静,只剩下偶尔的一两声鸟叫划破长空。
许愿觉得她应该开口说些什么,余光却突然瞥见一片红。罗十五手臂上那处刀伤正在往外面渗血,伤口看上去并不浅,而且隐隐有感染的迹象了。他今天刚好穿的是件白色长袖,那处伤口涌出来的血液全部沾到袖口上,把他的皮肤和衣服上的布料紧紧的黏在一起,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罗十五察觉到她的视线一直停留他的手臂上,而且表情越来越难看。他皱眉,抬起手想把手藏到身后。许愿上前一把抓起他没受伤的另一只胳膊,扯着他往前走。
“你自己受伤了,你不知道吗,你不怕痛吗!”许愿看到罗十五这么糟践自己身体,此刻不免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罗十五,我警告你,你以后要找死你死学校外面去,别影响我的工作!”
她声音略略提高,扯着他往前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别每次都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许愿说着说着似乎是气急了,转过头狠狠地瞪罗十五一眼。
罗十五低着头不看她,也不回话。许愿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头发因为长时间不剪已经很长了,低下头的时候额前的刘海刚好遮住他的眼睛。
不过许愿也能猜到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表情。
她把罗十五扔到医务室按在椅子上坐下,把他的袖子往上一扯。
罗十五吃痛,忍不住“嘶”了一声。许愿这会心情不太好,自然做不出什么好脸色给罗十五看,她冷冷的出声。
“你不是不怕痛吗。”
因为许愿的动作,伤口又有了撕裂的迹象,开始往外渗血,失血过多的罗十五嘴唇开始泛白,他紧紧咬住下唇。
医务室的老师是个长的挺和善的小老头,他在学校工作了十几年了,什么样的学生和老师没见过,于是赶紧笑着脸上来劝和。许愿三天两头的就带着罗十五往医务室跑,而且这位男孩每次来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久而久之,小老头也就习惯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
“这次伤哪了?”
许愿替他回答:“手臂。”
小老头顺着看去,罗十五手臂上那处刀伤已经开始发炎了,他摇了摇头:“这可不好处理啊,我去拿把剪子,先把衣服剪开再说。”
小老头到里屋去找了把剪子,顺便简单的消了个毒,出来的时候,许愿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罗十五,他受伤的右手搭在桌面上,正垂眼用左手玩手机。
罗十五脸上没什么表情,见他出来,也只是冷淡的抬眼扫他一眼。
“来,手递过来。”
小老头给他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和布料黏在一起的地方。干涸的血迹将布料染成了暗红色,与伤口周围红肿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看上去一片惨状,饶是他在学校里面工作这么多年,他还愣找不出第二个像罗十五这种都这样了还能一声不吭的。
罗十五只是轻微皱眉,连目光都没舍得分过来一分。
“好了好了,别沾水,过几天记得来换药哈。”小老头提着一口气,终于是给他处理完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嘱咐。
罗十五这会终于收了手机,低头去看,他的受伤的地方已经被厚厚的缠上一圈绷带,最严重的地方绷带上还有往外渗出来的血迹。
见罗十五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那处看,小老头开口解释:“那里没事,只是刚刚包扎的时候渗出来的,已经给你上了止血药了,记得来换药就行。”
罗十五点头,从兜里摸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转身就出了门。
“诶,这件衣服...”因为刚才处理伤口,需要把他的衣服剪破,所以小老头这会去里屋找了件之前某位同学放在这里忘记拿走的校服,打算让罗十五将就一下,他只一个转身,整个房间就已经没人了,他只好又把校服放回去,嘴里嘀咕一句:“走这么快?”
罗十五把小老头没剪干净的布料一扯,扔在刚才路过的垃圾桶里面,快步往前走。
许愿刚给他发消息,让他马上过去一趟。
许愿就住在学校后面的单身教师公寓,今年已经35了,结过一次婚,崇尚恋爱自由的婚姻,结婚后察觉到和对方性格不合,生了一个女儿后又迅速离婚了,和前夫上法院打官司的时候,法官把女儿判给了前夫,所以她现在一个人,除了懒得出去找公寓住外,主要还是为了看住罗十五。
许愿第一次见罗十五是在他才上高一的时候,那个时候她才带完一届毕业班,本科率只有百分32,在这个还算不错的学校里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很糟糕。所以她只有在其他班主任都选完班级之后,接手剩下这个班级。这个班级大部分都是父母用钱砸进来的,进高中的平均成绩是全年级最差的,所以没有老师主动愿意去带,一方面是没人愿意去伺候这群少爷小姐,另一方面也没人想拉低自己绩效。
许愿最开始也在想怎么和这种类型的学生相处比较好,但是接手之后,她才发现,班上的学生并不是其他老师口中所谓的少爷小姐,大部分人的家庭都很普通,甚至有些人的家庭只够供一个学生,而且居然格外的听话,除了成绩上不去之外,许愿平常居然很难挑出来一丝毛病。
除了罗十五。
他就像是个定时炸弹,许愿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爆炸。
才开学的时候,她没少找罗十五谈过话,他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而且如果不是她亲自去找,而是叫其他人去喊,十次有九次,罗十五都不会来办公室。
唯一来的那一次,还是罗十五需要找她签请假条。
那个时候刚上完一学期,许愿对自己班里的学生或多或少也有了些了解,按罗十五的脾气,他从来视校规和老师于无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会来找她签假条确实是有些蹊跷,按她的说法,她不想放弃每一个学生,其中也包括罗十五这种在其他人眼中已经无药可救的学生。
罗十五不肯告诉她理由,许愿没法,她知道自己如果不签,罗十五也会想办法出去的,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只好给罗十五签了,嘱咐他要办完事要早点回来。那天晚上她接到了教务处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罗十五在校外和别人打起来了,他被一群成年人围在里面打的头破血流,愣是没吭一声。
许愿吓傻了,她赶紧给罗十五的父亲打电话,但是只得到一句:“打死没,打死了我过来收尸。”
许愿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种父亲,她也调查过,知道罗十五没有其他亲人,所以她只好自己一个人赶去医院。
等他到医院的时候,罗十五躺在病床上,正望着窗外那棵梧桐树发呆,他脸色苍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总是很瘦,连最小的病号服在他的身上都显得有些大。
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他慢慢回头看过来。许愿把自己带过来的东西放在他的床边,给他接了一杯水。罗十五坐在床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抿。
教室公寓楼下有一座小小的亭子,许愿刚才给罗十五发消息让他在楼下等她。
学校是禁止学生带手机的,许愿最开始也想让罗十五把手机交给她,后来发现,比起罗十五干的其他事,带手机这种事居然就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了。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她更希望罗十五不管碰到什么事,能够用手机及时联系她,所以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罗十五刚到,许愿已经在亭子里面坐了很久了。她抬起手,招呼罗十五过去。
罗十五坐下来,许愿从背后端出一个小小的蛋糕。
她点上蜡烛,把蛋糕往他那边推。
“17岁生日快乐,许个愿吧。”
罗十五似乎是不太习惯这种关心,站起身想走。
“坐下。”说完这句话,许愿又叹了口气:“不想许愿的话,至少吃完蛋糕再走吧,我也花了钱的。”
罗十五沉默半晌,终于是开口说了第一个字:“好。”
“刀是谁带的?”罗十五小口小口的吃蛋糕的时候,许愿开口问他。
她尽量把自己的语气表现的很轻描淡写,像是随口一问的态度。如果罗十五表现出一丝抗拒的情绪,她就会立马结束这个话题。
罗十五还是没说话,他用叉子把蛋糕里面那块写着“17岁生日快乐”的装饰品挑出来。
“谁的?”罗十五虽然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题,但好歹是没有负面情绪,许愿继续追问。
十秒后。
“他的。”
许愿又问:“刀呢?”
罗十五抬头看她,他皱了下眉,又马上低下头:“扔了。”
“在哪?”
罗十五抬头,看向远处的那棵翠绿的银杏树,似乎是在脑海里搜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一会,他才开口:“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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