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郁没有回答云漓的问题,只是保持平稳的车速,将车驶上通往城外的高速。
车窗外的摩天大楼与霓虹灯带被逐渐稀疏的路灯和墨色的树影取代。城市巨大的钢铁骨架一点点消散在身后。云漓看着后视镜那片越来越小璀璨的光点,一股前所未有的的不确定感笼罩着她。
这是……通向哪里?
密闭的车厢内,压抑的沉默仍僵持不下。景郁始终没有解释,云漓从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冷静下来。她知道在这个女人面前,任何过激的情绪都只会暴露更多弱点。
过了许久,当车子驶过一个写着“天宁县”方向的指示牌时,云漓终于无法保持沉默。她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坚定了不少,但那份紧绷感依旧藏在字里行间。
“我们到底要去哪?见谁?”
这次,景郁给了个回应。她目视前方,仿佛在称述一个事实,将私人领域那层令人不安的薄纱再次用专业工作的外衣巧妙地包裹起来。
“去见一个……能帮你更好理解林晚这个角色的人。”
这句话像是把钥匙,却又像是一把新的锁。它将那份纯粹私人的入侵,与《深渊》这部作品,林晚这个角色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让她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因为对于演员云漓来说,没有什么比“理解角色”更具诱惑力。
车子下了高速,驶入熟悉的县道。路两旁的景象变得越来越具体,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高速护栏。
低矮的民房、零星的店铺、甚至路边那颗歪脖子树……
这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随着车轮的前进,一帧帧地在眼前铺展开来。
云漓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这不是简单的“熟悉”。
这里是天宁县她上高中的地方,通往她老家青石镇的必经之路。
她猛然意识到景郁的目的地,是她的“根”。是她逃离多年,却又在内心深处视为最后避难所的地方。她的“安全屋”,她从未提及过正真意义上的家。
那份被窥探的不安感,此刻放大到极致。景郁不只是知道她的狗,知道她的过去,她甚至准确地定位了她地理坐标上的“软肋”。并且,正开着车堂而皇之地闯入。
车子最终缓缓驶入青石镇那条青石板的主街,时间仿佛在这变慢了。街边的小店还亮着温暖的灯火,放学的孩童嬉笑着跑过,空气里弥漫着管饭的烟火气。
一切都和他记忆力的一模一样。
然而这辆与小镇格格不入的黑色宾利,是像一个异世界的闯入者,打破了这份宁静。
云漓看着窗外那家她从小吃到大的馄饨店,看
着街角那个总是坐着下棋的老人,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度的不安而紧绷起来。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逼回巢穴的困兽,而猎人,就坐在她的身边,冷静地欣赏着她的一切反应。
宾利最终在石板街的尽头,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
这里云漓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从小长大的老院子,是奶奶现在住的地方。
云漓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几乎是立刻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快步走到那扇门前,试图阻止景郁的下一步行动。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扇木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对襟褂子、身形清瘦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他两鬓斑白,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通透。看到云漓,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慈祥的笑容。
“是阿漓回来了啊。”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暖意。
“德叔。”
云安黎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下意识地唤了一声。这是她爷爷的徒弟,也是这个家的看守人,德叔。
德叔的目光越过云漓,落在了她身后那个从车上下来的、气场卓然的女人身上。他没有丝毫的意外,反而像是早就料到一般,笑容更深了些,热情地招呼道:“这位就是景小姐吧?快进来,外面凉。”
云安黎彻底愣住了。德叔认识景郁?
她被德叔半拉半请地带进院子,景郁则从容地跟在后面。院子里那架熟悉的葡萄藤下,石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和几碟家常小菜。
德叔给两人倒上茶,看着云漓,语气自然得像在聊家常:“阿漓,你上次寄回来的剧本我看了。那个林晚,心里苦啊……”
“啪嗒——”
云漓手中的茶杯盖子滑落,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她猛地抬头,惊愕的目光在德叔和景郁之间来回,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冻结。
景郁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疑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平静地开口解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德叔是我第一部电影的民俗顾问。”景郁放下茶杯,目光如古井,映着灯火与云漓的震惊。
“投资《深渊》前,我来过这里。在这个院子里,我看到了你祖父的工具,你童年的痕迹,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极轻,却字字千钧:
“你写在旧书页边缘,关于表演的笔记。”
“云漓,我选的不是一份漂亮履历。”
“我选的,是一个在这里长大,灵魂里有根的女孩。”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灵魂的力量。她看着云安黎,一字一句地,将她所有的“调查”行为,从冷冰冰的“侵犯”,重新定义为一场温暖而执着的“追寻”。
“云漓,我选择的不是一份漂亮的履历,也不是一个前途光明的演员。我选择的,是一个在这里长大的、灵魂里有根的女孩。”
那一瞬间,云安黎感觉自己被人从胸腔处狠狠地剖开了。
所有竖起的尖刺,所有戒备的伪装,都在这几句简单的话语面前,寸寸碎裂。
原来,她不是在监视她,而是在追寻她。
原来,她看到的不是她光鲜亮丽的现在,而是她粗粝坚韧的过往。
她不是在审视一个商品,而是在探寻一个灵魂的来处,并为之着迷。
院子里很静,只有晚风吹过葡萄藤叶的沙沙声。
云安黎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将她所有秘密都摊开,却又用最温柔的方式将其包裹起来的女人,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震动,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在胸口轰然炸开。
回程的路,车厢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先前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安静的氛围。
坚冰被击碎后,融化的水汽在空气中弥漫,带着一丝凉意,却也滋润了干涸的土地。
云漓依然看着窗外,但目光不再是戒备的审视,而是带着几分失焦的迷茫。
景郁那句“灵魂里有根的女孩”,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所有的博弈、试探、攻防,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她构建多年的心理防线,被对方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从最根源处瓦解。
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
当车子重新驶入灯火通明的高速路段,城市遥远的光晕在地平线上铺开,云安黎终于侧过头,看向身旁那个专心开车的女人。
在昏暗的光线里,景郁的侧脸轮廓显得比平时柔和了一些。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是图她这个人?还是图她能带来的名利?又或者,只是享受一场智力上的征服游戏?她忽然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景郁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无尽延伸的道路,仿佛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问。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很轻,却又无比清晰,像夜空中最亮的星,精准地落入云安黎的耳中。
“我想看到你站上最高的领奖台,不是作为我景郁的作品,而是作为云安黎你自己。”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云安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景郁的声音还在继续,平稳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想让你知道,你不必弄脏自己的手,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因为,我就是你的资本。”
“我就是你的资本。”
这几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贯穿了云安黎所有的防备和故作的坚强。
这些年,她一个人在泥潭里摸爬滚打,见过了太多的肮脏与不堪,也曾无数次在深夜里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干净地走下去。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你可以不必如此。
那些沉重、压抑、无法对人言说的东西,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她迅速地转回头,重新望向窗外,不想让身边的人看到自己任何失态的表情。
车窗玻璃上,映出她有些模糊的倒影,也映出窗外飞逝的万家灯火。
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有点饿了。”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用来掩盖内心巨大波澜的借口。
身旁传来一声极轻的笑。景郁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带着一丝了然的玩味。
“想吃什么?这次再不说,我可就真带你去便利店了。”
【小剧场 · 赫尔曼的守夜人】
她带我回了小镇。
她见到了德叔。
她说,她选择的是我的“根”。
所有的防备、猜忌和引以为傲的冷静,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原来被人看透软肋,不一定是危险。
也可能是……你终于不用再一个人,扛着那么重的过去前行。
赫尔曼,我好像……
——遇到了一道,不敢轻易触碰的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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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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