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废墟

萧雯君出门那天早上,言蓁总觉得右眼皮跳动,她满是担忧地望着萧雯君。

萧雯君给自己带上口罩和帽子,穿上不曾穿过风格的衣服,浅笑地安抚言蓁,“你看,我这样,即使是你也很难认出来对不对。”

言蓁只得嘱咐她,要随时和自己保持联系,最好一个小时发一条消息来。

依旧是二楼卧室目送萧雯君离去,推开窗户向下望去,五月梨花已纷纷零落,沥青路净是花瓣残尸。这时候是上班时间,远处交叉路上有不少自顾自地低头赶路的人,也有车身低俗驶过,单调的湿雨笼罩了整座城市,空旷而寂寥,言蓁觉得,萧雯君走在路上的背影的确不像平时的她。

以前的雯君一身正装,妆容和发型精致无可挑剔,从头到脚都是气质型都市女范儿。从小立志离开她贫穷的家庭远渡重洋学习知识让她焕发新生,她所认识的雯君,始终认真对待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她在自己的冬天里盼望春天来临。

现在只能看到陌生而素净的纤细背影,帽子把长发尽数影藏起来,警惕而局促地走路,看背影和走路的姿势都不会把眼前这个人和优雅从容的萧雯君联系在一起。

言蓁去了公司,可这一天她的心一直系在雯君身上,怕萧曼不讲道理地找上门,也怕Kane尾随使坏,她的心被雯君的外出搅得翻上翻下,只得用消息追着她的行踪以确保她的平安无事。

下午萧雯君安全到家的消息终于传来时,言蓁正在办公室与周珩探讨着国内某大学礼堂遭遇极具破坏性的火灾事故,惋惜大礼堂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言蓁放下悬了一整天的心,给她回消息,晚上事务所部门小组要去聚餐,要稍晚些回来,叫她不用等她。

萧雯君回了好,叮嘱她注意安全。

晚上部门一行人去吃聚餐,公司附近的一家中餐馆,老板娘是江西人,独自带着年幼的女儿开店,言蓁来公司上班后去过多次已跟老板娘相识,老板娘每回看见言蓁都有种他乡遇故知的热情。

店里招牌菜一一端上来,立刻有人点了酒,言蓁坐在其间滴酒不沾,就那么维持着浅笑听他们聊天说话,周珩并不是那种跟下属有距离的上司,很能和下属打成一片,大家佩服他也很都很喜欢他。

知道周珩要回国很久,一个年轻多情的女同事朝他表了白。就在这大家吃喝尽兴的时候,女孩子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ZHOU,我想我对你产生了感情,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中国。”在这位柏林女士眼里,中国,是那么遥远的一个国度。

人群中爆发起哄声,言蓁注意到,被围观的中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有些不自然地讪笑问他:“看我做什么?”

周珩笑笑,又转回去拒绝了那女孩:“抱歉,我有更想带回去的人。”

那一望,这个更想带回去的人是谁不言而喻。言蓁也明白,她面皮浅,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赤耳面红,心里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

周珩喜欢她吗?还是拿她做挡箭牌。

她不想去追究 ,心情并不好,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突然被呛得咳嗽起来。

周珩盯着她提醒,“小心点。”

言蓁将目光朝周珩狠狠砸过去,他不应该把她拉进漩涡中心,言蓁有些狼狈,找了个借口转身就向外面走了。

言蓁走到柜台前,老板娘一边点钞一边打趣她,“脸怎么这么红?”言蓁找借口是热的。

结完账老板娘端了杯水递给她,言蓁喝着水,去看柜台上那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泡的人参酒,突然之间电话响起来,那边说是警察,在她以为是诈骗时那边说了一个地址。那精确到家门口的一串地址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回答是。警察说她的房子着火了,是邻居报的警,具体原因还在排查,火势过大,正在消防全力救火,问她现在在哪里?房里是否还有人居住?

言蓁脸色渐变,手中端着的杯子突然落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失火的话雯君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那她……

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急道,“我朋友或许还在屋里……她叫萧雯君,是个中国人,警官,麻烦你们务必找到她。”

那边环境嘈杂一片,请她尽快赶过来后电话被挂断,她给雯君拨电话,无人接听……她朝大门走去,步伐虚浮踉踉跄跄,像走在一片柔软的湖面。跌到之时有人扶住了她,周珩对上她失神落魄的面孔,问她去哪?

他这才发现手掌之下言蓁的身子在颤抖。

那栋房子是言汜买给她的,现在燃起了大火,火势逼退着黑夜,整栋房子被火光吞噬,现场一片混乱,警笛声、抢救的消防员、受惊的邻居、无动于衷的路人,言蓁从车上下来,就在那一刻,她感觉心头遭到猛烈的一击,说不出话只疯了般地朝里面奔去。

警察拦住她,言蓁挣扎大喊,还有人在里面!周珩赶忙抱住她,现在太危险不能进去。言蓁还是挣扎,她力气大得惊人,已然不能冷静下来,周珩只得把人锁进车里,她拍着车窗绝望大叫萧雯君的名字。

周珩不忍地转过脸,那火太大了,像是末日。

言蓁哭哑了嗓子,渐渐不再拍窗子,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火把天染成血色,看着房子一点点房梁和屋脊一寸寸倒塌,最终心如死寂般呆在那里。

周珩前去询问情况,警察给了他一个难言的表情,火太大了,就算人能救回来也会被浓烟贯穿身体,周珩凝着那片大火,眸光渐暗,折身回来发现车里的人已经没了意识。

言蓁醒来时是在第二日,医院的早晨,大脑空白了良久。昨日一幕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言蓁以为做了一场噩梦,她的身边只有周珩,她问,“雯君呢?”

周珩那双深邃的眼神里蕴含了太多情绪,“言蓁,你要冷静。”

她仓惶地抬头,手脚发寒,他的神色和语调都那么小心翼翼,言蓁心脏处一痛。深吸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什么意思?”

“找到了她的尸体。”

尸体两个字犹如一根针猛地刺进来,言蓁骤然失声,随之产生一种强烈的耳鸣。什么叫找到了尸体。昨天下午四点左右,雯君还给她给发消息,她已经回家了。

痛意贯穿她的身体,眼帘的涩痛使她闭眼,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从床上爬起来,她摇摇欲坠地往病房外,她要去见雯君。

或许是认错了,或许是雯君早已逃了出去。

周珩拉住她,他看着无法接受现实的言蓁,他该怎么告诉她,她的朋友萧雯君,已经面目全非地躺在太平间了。这样的见面,对两个人而言,都太过血腥和残忍。

“她在哪儿?”

“言蓁,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你告诉我怎么冷静,我要见她,现在就要见她。”她情绪失控地大喊,说完她乞求地拉住他胳膊,“周珩,你帮帮我,你带我过去好不好。我求你……”

“萧曼现在在认领尸体。”

空荡的走廊,萧曼近乎崩溃,她颤抖着身子瘫坐在太平间的门外,目光呆滞没有焦点。

隔着一道门,言蓁只觉得廊道几步路如此漫长,无法分辨黑夜或清晨,她却知觉自己的脚步已然失控。

见到言蓁时,萧曼眼神里的恨意掩藏不住,她无力的手指指着言蓁,“江言蓁,是你害死了我女儿。”

警察面前唯唯诺诺,在看到言蓁那一瞬间竟然判若两人,萧曼怒视她,她认为女儿在她的房子里出了事她就是罪人,她竟然还敢出现,那一巴掌落在言蓁脸上,用尽了力气。

言蓁被扇了一巴掌也无动于衷,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扇门,周珩维护她,他挡在言蓁前面,沉声,“萧女士,警察都还没定案。”

萧曼马上就歇斯底里咆哮了起来,“你说的什么话!是不是江言蓁带我女儿去的她的房子,是不是在她那里出了事,没有定案就能摘掉罪孽吗?本该死的是你,是她代替了你。”那模样就像被自己女儿的离开给击垮了似的,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对待活着时候的她。

她怒吼着:“江言蓁,是你害了我女儿。”她甚至眼泪挂满了整张脸,“是你害了她,是你……我可怜的女儿,妈来为你讨回公道!”

言蓁无动于衷地盯着她的脸。她瘦削的脸十分苍白憔悴,这个不到五十的女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有着最最凄惨绝望的神情。

言蓁又回忆起雯君的清静隐忍,在面前这张基因链接相连的脸上,却看不出一分相像之处,只觉面目狰狞得像个恶魔。

萧曼被言蓁目光凝视着,感到两分心虚还是不死心地大喊:“江言蓁,你别想撇开她的死,否则这辈子你都不得安生。”

女人的话是古老又恶毒的诅咒,言蓁漠然,不得安生,难道她就能安生了吗。她打开门,冷几个度的空气扑在她脸上,死亡开始像空气一般漫开来,那一刻,仿佛这世界所有的寒冷,都积压在她身上,她被死亡这两个字冻透。

那场面让言蓁觉得陌生,安静的躺在那里的人是萧雯君?那样遥远、寒冷、苍白。她偏偏要不肯相信,偏偏要去揭开白布看一看,只一眼便坠入无尽的深渊,血色尽失,一脸惨白,力气被抽走般无处依靠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上天到底在跟她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雯君已经买好了回国的车票,只差一点点时间就能回国啊。她们还约好要在国内见面,现在她将永远错过这个机会了。

她红着双目,胃里一阵绞痛后,反倒安静下来。

她摊在地上良久,又爬起来,慢慢走过去,颤抖着再次揭开白布,雯君,让她在好好看一眼,认认真真地说再见吧。

言蓁走出太平间,满身冷意,周珩走过来揽住她肩膀,带她往病房走。

言蓁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被随意带着走。

女人拦住他们,咄咄逼人,“我要在网上曝光你害死了雯君,让所有人都知道江氏大小姐是怎么害死了朋友。”

“闭嘴,”言蓁沉默一瞬,突然爆发,冷声打断她。“你给我闭嘴!”

萧曼被吼的呆在原地。

“你想要什么,公道?还是钱?”言蓁冷笑步步逼近她,“好啊,我都给你,但你先去找出真正的凶手。”萧曼喘着粗气古怪地看着她,言蓁死死盯着她,“Kane在哪?”

“我不知道。”萧曼理直气壮神色里浮现一丝迷茫。“你是说那个男人放了火?”

言蓁不再同她啰嗦,迈开步子越过她离开。

回到病房,言蓁给自己洗脸,换衣服,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做完这一切,她对着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我现在出院。”

周珩看着她苍白虚弱的面孔,不赞同的话咽下了喉咙。她还要振作起来为萧雯君的死找到凶手,甚至没时间顾虑自己的伤心和绝望。

警察恰如时分的出现在病房门口。

“你好,江言蓁小姐,关于萧雯君的案子,需要你去警局配合一下调查。”

警局,黑发碧眼的柏林警察体格高壮,一双眼睛锐利打量着言蓁。

“名字。”

“江言蓁。”

“国籍。”

“中国。”

“死者和你什么关系?”

“朋友。”

“出事之前你在哪?”

“公司附近的餐厅。”

“她最后一次出门去了哪里?”

“公司。”

“死者生前有什么异常吗?”

“她要回公司作离职交接,我担心Kane跟踪她,但晚上她平安回来了,我以为没事了,哪知道……”

“据我们调查,Kane是死者男朋友,那他们关系怎么样?”

言蓁沉默一瞬,“……”

她真希望这场谈话马上结束,不用听他一口一个死者来称呼雯君,不用被他的目光来回审视,可是她不能,她只能翻出雯君的伤口,把每一处细节交给一个陌生的警官。

“雯君曾经报过警,Kane家暴案底,Kane是一个凶残又可怕的男人,他对雯君要分手不满,用一切暴力手段留住她。”

“也就是说,他有作案动机。”

“他是凶手。”

言蓁抬起头,问,“Kane还没找到?”

“还在搜查,似乎是躲起来了,但还在境内。”

她就立刻陷入沉默。

做完笔录后,警察让她在走廊的长椅上休息片刻。周珩就站在门外等她。

言蓁落座在长椅上,整个人麻木而迟缓。

周珩没再说什么,陪她坐在一边。不过片刻,他的手机响了,他不放心的看了言蓁一眼,思忖了两秒还是离开去外面接电话。

周珩接通电话,听着那边的声音,回应的话避重就轻,目光远远看着外面的景色。

-

言蓁再次晕倒,是在回到被大火吞噬的房子废墟面前。曾经的家变成了宛如一片死海的地方,她几乎能看到雯君在火里绝望的挣扎,她太痛了,四面都是火光,浓烟滚滚把她逼的退无可退,火接触到皮肤的灼痛,她能听到雯君凄厉尖锐的求救声,死状凄惨程度令人不忍卒睹。

言蓁无法直视,宛如溺水般呼吸困难,逃也似的朝后退,内心既空虚又难过,仿佛破了一个洞。

她后背撞进周珩的胸膛,周珩抱着她,他只是和萧雯君见了一两次面,不过是个陌生人,还无法直接感同身受言蓁的痛苦,但隐约觉得这样的打击将会直接摧毁了言蓁,他眸色隐藏着某种不安定的暗潮:“言蓁,言蓁,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言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哭到最后没了意识,她太虚弱了,昏了过去。

周珩又带她回到了那家医院。

言蓁似乎不愿意再醒来,就那么睡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又从另一个青朗白日到一个四下昏黄的下午。周珩照顾她,把事务所的事放一边全身心照顾她,这天下午,在沙发上短暂休憩的周珩醒来,床上的人不见了。

言蓁是突然在睡梦中惊醒的,她还是醒来了。

外面日暮沉沉,夕阳可真好啊。

她下了床,看到周珩疲惫地靠在沙发里,他为自己的事太辛苦了,明明就可以站的远远的。

她往外面走。

来到一片草地,五月的天气不算太热,微风荡漾,周围来来往往都是患者和家属,她坐在长椅上,她太冷了想要来晒晒太阳,可她不知道,心里的寒意是否能被驱除。她提不起勇气面对现实,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没有萧雯君的世界。

浮现在她脑中的,萧雯君的声音、笑容与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有前两天她一步步走远时略显陌生的背影。

萧曼说她害死了雯君,她想或许是的,如果自己早点回去,可能后果会不一样,她心里的痛淹没了她,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凶手,这个念头已在她身体内孕育。

夕阳下沉,最后一抹余晖消失殆尽,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她面前。

视线端凝着她,女人发丝凌乱地坐一旁长椅上,她垂着眉眼,眼神空洞,面白如纸,衣服上都是被她抓出来的褶皱。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吧。”她没有抬头,以为是周珩找到了他,她把脑袋埋进膝盖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

面前的人轻轻伸出手,“起来。”

声音在温暖的夏天里格外清冽。

甚至熟悉——

言蓁猝然抬头。

她看到那张冷峻而瘦削的脸。

——本该远在国内的言汜。

他身上穿着熨烫平整的黑色西装,那双沉静漆黑的眸子里却积压着太多难言情绪。

“哥……”你怎么来了?

这话言蓁没有说完,她紧紧咬着嘴唇控制着破碎的音色,看见言汜那一刻无数的委屈和难过涌上心头,眼泪突如其来的砸落在了言汜伸出的手心上。

言汜依然能够沉稳如初,平静的表情和言蓁悲痛的状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指腹轻擦言蓁眼角濡湿,抚摸上她的脸颊,“出了事连家人都不联系了,蓁蓁。”

言蓁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不想让家里知道为她担忧,可言汜的出现让她彻底情绪泛滥了,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苦要同他述说,可她心里疼的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仿佛失了声。

最后她只是牵住言汜的手,惨白的脸仰起来,语无伦次,“哥,我觉得很冷,那种冷怎么会那么寒,冻的我肉都要烂掉了。怎么会那么冷——我晒了半天太阳都觉得冷……”

几米开外,周珩因看见这样一幅画面而止步。

言蓁执拗的盯着言汜,嘴里发出模糊的音节,说她好冷,好冷……

言汜脱了外套,用裹满他气息的衣服罩住她。她闻着干净又暖和的气息靠在言汜怀里,男人伸出手掌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安抚。言蓁只觉得心里的委屈汇聚成了一团乌压压的云,云支撑不住落下了雨,再次变成了她的眼泪。

言蓁哭的无声无息。

脆弱的时候看见了可以依靠的人。

只想宣泄膨胀难息的那团悲痛和郁气。

言汜抱着言蓁,在黄昏中缓缓侧过头,就那么精准无误的对上了周珩的视线,言汜看人时有种清冷矜贵的距离感,这让周珩有些胸口窒闷。

周珩目光微闪,紧接着听到言汜开口,“我或许不该太信任你。”

听似平静无波,却积压了太多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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