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分零二秒

人的一生会经历无数次心跳失序的瞬间。

阮误生曾以为他前半生所有剧烈的心跳都已耗费在那些与生死相关的节点上。

一次是刀锋抵上脖颈,一次是走楼梯差点摔倒。

他一度笃信,世间不会再有什么能超越那两次濒临极致的心跳——

直到此刻。

连嘉逸再次冲他扬起唇角,世界万簌俱寂,他明显听见自己心脏漏跳一拍后,沉重而巨大的撞击声,像迟到了千年万载的回响。

那些想象中的坦然直至如今——连嘉逸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才发现比心中千百次预演都轻如鸿毛。

第一分钟,他的思绪是完全停滞的。

第一分零一秒,掠过耳畔的风声将他拽回,暂时逃离了那片空白。

而在与对方视线相接的那一刻,他迎来了第一分零二秒的怔忡。

十年相识,七年离散,那么多个日夜的魂牵梦萦,那些被岁月刻意尘封的炽热与冰冷、思念与不甘,在这无声的凝望间尽数苏醒。

你过得怎么样?分开的那些日子你恨我吗?

离开我之后你幸福吗?

你看到我给你发的那些消息了吗?

原来你还会记得你曾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吗?

这些年在空闲时候你会想起我吗?

我好想你啊,你会一直一直记住我吗?

“别来无恙啊连嘉逸。”千言万语在唇齿间碰撞,厮杀,他最后挤出一句生涩的开场白。

连嘉逸轻声回应:“别来无恙,生生。”

阮误生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安全的话题,选择了一个最俗套,也似乎最不会出错的:“你爸怎么样?”

“去世了。”连嘉逸平静道。

“……不好意思。”阮误生感到懊恼,连忙想补救,一下又抛出一个问题“你妹妹呢?”

“也去世了。”

“……”彳亍,一问一个踩雷,他恨不得时间能倒流回几秒前,捂住自己那不开窍的嘴。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那你呢,你还好吗?”

这话刚一出口,悔意再次汹涌而至,这问题实在是蠢笨,他到底在期待得到什么答案?好还是不好,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以为连嘉逸或许会像世上大多数人撒谎一样,用一句云淡风轻的“还好”敷衍过去,维持着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体面。

然而他没有。

连嘉逸眼底原本浅淡的笑意漾开,连话音里都浸着近乎坦诚的笑意:“就像你看到的,我不好,没胃口,失眠,念旧。”

阮误生望着那双眼睛,感觉一双手凭空掐住自己的喉咙,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他这才有勇气,真正地、仔细地打量他。

连嘉逸的变化其实不算太大,眉眼依旧是那副好看的眉眼,只是轮廓更加锋利了些,隐隐透出几分他在连谈身上见过的锋芒,但那些锐利被他脸上惯常的笑化解,以至显得更加柔和。

他没有改变,就像自己还固执地戴着那枚当年他送的,款式早已过时的耳坠。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串成晶莹的珠帘,在他们之间晃动,光阴如同在这一刻被拉长,又被压缩。

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闪现,放学时一起走过的路,香草味冰淇淋,暴雪封校……还有最后无数次冷静到残酷的争吵。

“要是当初,我没有……”那么倔强,说出那些刻薄的话,没有任由误解停留在我们之间,那我们之间……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没有当初了。”连嘉逸打断他,“就算时光真的能够倒流,我们回到当初任何一个时间点,到头来都一样会散。”

阮误生顿了顿,点头,“也是。”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背负着各自无法言说的重压,两个自身难保的人在命运的洪流袭来时,两只手又能握得多紧?

一阵熟悉的沉默,并不完全尴尬,却沉重得让人心慌意乱。

他们之间间隔着七年的空白,这空白里填充着双方未知的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绝不是几句简单的寒暄所能填补的。

那些在脑海中徘徊了千百遍的问题:“你恨我吗?”“你幸福吗?”“你想过我吗?”——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

他们都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不顾一切、爱恨分明的少年了,冲动和直白早已被时间磨平了棱角。

阮误生只能感谢这无止无休的雨声,它掩盖了太多声音,比如心跳,比如叹息,或是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带着几分怨怼的委屈。

“刚才那句话,我好像说得不完整。”连嘉逸重新开口,声音放缓,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过去发生的所有事,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它们都真实地存在过,塑造了今天的我和你,我们都没办法抹去,也不应该试图抹去。”

“我说没有当初,不是要否定我们的过去,否定那些对你我都至关重要的东西,而是想说,我们不能再执着于追问‘如果当初怎么样’,不能再被当初的遗憾和怨恨捆绑着,站在原地止步不前了。”

他说得清晰而缓慢,每个字阮误生都听得真切,“我都懂。”

那些被回忆吞噬,无法入眠的夜晚,那些靠着往昔那点可怜的美好和幻想度日的白天,那些用工作、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尝试,最终都证明是徒劳。

他们都被困在了名为‘当初’的牢笼里。

“我们之前,是不是都太幼稚了?”幼稚地以为放手是成全,幼稚地以为时间和距离可以冲刷一切刻骨铭心。

“是,我们都浪费太多时间了。”连嘉逸回答得毫不犹豫,声音轻柔,“这次,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兜兜转转,命运仿佛跟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后,又吝啬地给予了第二次机会,重逢竟比初遇更加温柔。

“我不知道。”阮误生诚实地说,他无法再轻易许下承诺,“我们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阮误生,连嘉逸也不再是那个笑容纯粹的少年。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彼此现在的样子,带着所有这些过去,好的坏的都算上,重新开始。”连嘉逸目光真诚,语气带着商量,“从一顿饭,一次散步开始,只要你愿意给一个机会。”

阮误生看着他,看着这个贯穿了他整个青春岁月,占据了他最浓墨重彩的篇章,让他痛过、怨过、恨过,更深深爱过的人。

时光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他们都不再是十六岁时那般无所顾忌的模样。

可当他注视连嘉逸眼睛里自己的身影时,他发现那些横亘在其中的千山万水,那些自以为无法逾越的隔阂与陌生,忽然间都变得不再重要。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防备、所有这些年筑起的高墙,在这一眼里溃不成军,他发现自己在点头,重重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虚弱和不顾一切的勇气。

“好。”他说。

七年前,命运让我们分坐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七年后,我们在飘着冷雨,寻常又极不寻常的街头再次相遇。

这是命运的第二次垂怜。

从此你的春夏秋冬都将刻下我的名字,我们不会再错过彼此生命中的任何一个季节。

“雨下大了,找个地方躲雨吧。”他低声说,试图掩饰自己声音里的异样,他下意识地想转过身,找个地方结束这过于戏剧化的重逢。

然而,他刚有动作,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

连嘉逸将他拉了回去,下一刻,他落入了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

连嘉逸的一只手还稳稳地举着伞,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将他圈进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却又像是迟到了七年之久,跨越两千多个日夜的思念与煎熬,终于在此刻找到归宿。

阮误生骤然感到一阵蚀骨的痛楚,仿佛自那通再无下文的电话结束以后,所有应该体会却被生生压抑下去的绝望、无助与无望,所有在深夜独自吞咽的苦涩,所有假装释然和不在乎的伪装,都在现在化作一发蓄力已久的子弹,精准地穿透七年时光打入了他的心脏。

如果不是眼下,连嘉逸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用这样温柔的力道拥抱他,他可能都不会知道,“永不再见”这四个字,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个结局。

是一把刀,在年深日久的沉默里,一分一分地割开他的血脉,是一场何等漫长而无声的极刑。

这个拥抱不是少年时那种带着冲撞和莽撞力道的,恨不得将对方揉进骨血里的拥抱,他抱得很轻,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像是觉得阮误生是什么易碎品,一用力就会碎掉,就会消失不见。

阮误生想告诉他,没关系的。

就算你现在把我捏碎或是某天感到厌倦随手丢弃都没关系。

因为我的感情确实太过咸酸,不够甜美,就像眼泪的味道。

雨声噼啪作响,越来越急,像是为他们紊乱的心跳和迟来的拥抱奏响的背景乐,喧嚣而又寂静。

伞下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两个伤痕累累、久别重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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