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又是敲门声。
这是十分钟之内的第五次了。段旭妈站在卧室门外,一遍比一遍焦急地问:“小旭?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啊?考试没考好?你们老师说你了?……还是跟人打架了啊?”
卧室内段旭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闻声又一次闭了闭眼,疲惫地又一次说:“我没事。”
“没事儿你……好好的你把门锁上干嘛呀?”段旭妈又压了压把手,怎么也推不开,“到底遇上什么事儿了?跟妈说呀,妈给你解决。”
段旭用右手手背挡住眼睛,垂眸从缝隙中看到房间的白墙在柔和的灯光下变成黄色,“妈,我累了,你让我睡会儿。”
平时这个点他应该在干什么?刷题、刷题、刷题。床脚坐着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林过。他渴了只需要咳一咳,累了只需要叹声气,今日份学习结束的标志是在已经合上的习题册上按一下笔,听清脆的一声响,看着笔尖“嗖”一下缩回去,同时还有“嗖”一下站起来的林过——有时候是清醒的,有时候是睡眼朦胧揉着眼睛的。
段旭捂着眼睛,大脑里就会循环播放男人的那一句:“如果我说什么都做了呢?”
什么都做了?
这话暗示性强到段旭根本做不到装出不理解的样子继续问下去。
那天晚上的林过他也不是没有看见,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外面明明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却浑身湿透,泛红的眼中清澈见底,盯了他好久好久,然后哭了。
林过的妈妈是原来那片有名的女人,名气在于长得漂亮,更在于惦记的男人多,睡过的男人不在少数。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林过,谁知道这孩子命这么大,过了前几个月一直坚持没掉,后来打胎风险大,也就生下来了。但心思始终就没有匀给孩子哪怕十分之一。
林建义也死了。
现在段旭是林过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惦念的人。现在林过出事了,他却连个缘由都问不出,更找不见人。
段旭半夜起来坐在客厅发呆,支了张床睡在阳台的段旭妈闻声立刻就醒了,段旭没开灯,她也就没打开。
“大半夜的不睡觉,坐这儿干啥。”段旭妈问。
段旭沉默了很久,而后咽了口口水,感觉到嗓子里一阵刺痛,“妈,你最近见到林过了吗?”
“林过?”段旭妈皱眉,“我上哪儿见他去啊,最后不就……那天晚上,大半夜跑过来找你那次,再没见过。”
段旭放松了力气,后背砸在沙发靠背上,“我找不见林过了。”
“找他干啥,他不一天上班还挺忙么,你等周末他就来找你了。”段旭妈依旧没听出来,又或者听出来什么了也不当回事。段旭能理解,却压不住自己心里的怒火已经聚得快要把心烧透了。
“他可能出事了,也可能是不想见我,但我现在找不到他,他辞职了,出租房里也没人,东西都收拾干净了。”
段旭妈想了想,宽慰地说:“肯定没事儿,那小子命大呢。”
段旭突然坐了起来,“是,他命大,林建义打了那么多年都没死。这就是大家都可以糟蹋他的借口吗?他命大,所以他可以随便折腾,所以他就应该承受一切,所以他就应该到哪都被嫌弃,走哪都孤家寡人。爹妈不爱他不要他,我,”段旭觉得自己嗓子酸痛,快要说不出来话了,“我当个好心人给他捡回来,洗洗干净把他当正常孩子养了两年,然后您再给人家撵出去?”
段旭知道自己的情绪收不住了,他很懂得怎么压抑怒气,却不懂怒气发出来的时候要怎么克制。他还残留着几分清醒,知晓自己这番话迁怒的意思有多明显,可就是怎么都压不住。
“我当然是为了你好!”段旭妈虽说平时待儿子没有那么严苛,却也不能容忍儿子教育自己,挑战自己作为母亲的尊严,“那小子什么人?这些年我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看你挺喜欢他,我就不多说。你回咱原来那片你挨家挨户去问,谁愿意招惹他们林家人?是,林建义是个酒鬼,打儿子,不是个东西。但是林过又是个什么好东西了?孩子好好的爸妈能不要?”
段旭被说得更火了,“他错哪了?林建义打他,受害者是他!受害者为什么会有罪?林建义打人哪天不是想打就打,林过每天饥一顿饱一顿饭都吃不上,书也不让读,好好的小孩就被他爸逼成那样,他还一点都没长歪,性子一点都没随林建义,他错哪了?受害者有罪吗?他错在不该出生还是不该活着?”
“对!他就错在不该出生!”段旭妈喘着粗气厉声喊道。
段旭不再开口了。
段旭妈以为这场迟到了多年的争吵是自己赢了,于是她理所当然地发泄了剩余的怒火:“还敢跟我犟?妈平时对你太宽容了,你一点都不拿我当你妈看。”
晚上的闹剧随着段旭的沉默到了尾声,段旭回到放门口时转身对他妈说:“妈,今天的话你就当我你口不择言,我也当你口不择言。我的前途我不会放弃,但林过一天不回来,我就找一天,哪怕十几二十年之后我还是没有见到他,我也会一直找下去。您不该逼走他的,他很乖,很听话,对我很好。”
段旭妈把这话当三岁小孩承诺要开飞机要考清华一般的玩笑。小孩子哪有什么十年二十年的毅力,时间长了他总会忘。
*
高三的日子过得快,明天机械性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定期压缩睡眠时间。段旭还多匀出一点儿神经来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四处看看——看林过回来没有。
到最后冲刺的那段日子段旭很惊奇地发现,支撑自己继续写下去继续背下去的动力居然是“考完就能去找林过了”。
找林过。
这是个范围极广涵盖极宽泛的事情,但段旭没功夫细想,他就靠这么个信念撑过最后一段时间。
高考结束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三天,休息了一周时间。
他妈依然忙前忙后的,不过这次没有伴上念经一样的骂骂咧咧。
段旭爸来看他的日子少,儿子高考完生病了才赔上笑去跟老板请了两天假来陪陪。
其实段旭还是喜欢他爸在的时候,能匀走一点他妈的关注。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爸妈都特别高兴,对着他的录取通知书拍了好半天,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一直到发了朋友圈,发了家族群,跟亲朋好友们都炫耀完了才算平静下来。
他爸妈拿着通知书看了又看,段旭妈说:“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咱小旭都快成大学生了。”
段旭爸笑着,打趣道:“再没几年估计就能领女朋友回来了。”
人逢喜事,段旭妈破天荒地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还真是快,再过几年就结婚了,然后我就快当奶奶了。”
段旭低垂着眼眸,摇摇头:“不会有女朋友。”
他爸妈也只当是他不好意思了,还责怪道怎么能乱说话,都成年了怎么不会女朋友?
段旭没有再开口,回了房间坐在地上对着空空如也的行李箱发着呆。
那天他去找林过时遇到的男人有说过,林过是自己走的,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没有报案。
段旭没把那后半句话当回事儿,他压根不信林过能永远不见他。
这种自信来的太蹊跷,段旭解释不清,大概是从林过无意识地亲了自己那天开始就有了的。
其实倒也不是解释不清,只是在与林过重逢之前,他不愿意解释给任何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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