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她退到角落蹲在地上画圈,顺道在心底扎了个道袍小人,画着画着就觉得诅咒已经不够用了,直想掐住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连一轮都不能消停!

如此暗暗地磨着牙,她转过头,瞥了东方氐一眼。

只见他正一脸无辜、神情专注地盯着小弟子,眉眼间暗含同情,仿佛也为他的遭遇感到匪夷所思。

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在之前的某一轮里,她好像真的掐住过他的脖子。

她也真的质问过这些事。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似乎是结局,是那一轮的最后。

彼时他一身都是血,她的手上也是。东方氐踉跄后退,跌坐在岩浆翻涌的火山口边缘,头被迫后仰,被她死死钳住了咽喉。

她竟然在暴怒。

她俯视着他的眼里满是冰冷的怒火。

她应该是失控了。

已经连续三轮,她用尽各种手段、耗费整整三十年去拯救他,可还是改变不了他堕入邪道的结局。修仙界成为火海,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在迷失。

那一轮的最后,每天都有无数攻略者降临。

即便她清楚,东方氐对循环和攻略者一无所知,但怒火裹挟着她的思绪、烧穿了她的理智。九方曙俯视着他的眼睛,收紧手指,愤怒又痛苦地质问着他不可能听懂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要走上这条路?”

她看着这张脸,这张被氐宿选中的、受尽天道偏爱的脸。每一轮,她看着他从天才少年成长为道门魁首,看着所有人对他满眼憧憬、寄予厚望,看着这世间所剩无几的资源、最真诚的仰慕、最宝贵的气运都被捧到他的面前——

“你一生顺风顺水,为什么一定要亲自毁掉这一切?”

“你本可以作为真正的降世天星,永垂不朽——我知道你骨子里是个坏种!我知道你无可救药!不必如此惊讶地看着我,东方氐,我一直在想,即便如此,我也可以陪着你继续演下去,我不会在任何人哪怕是天道的面前拆穿你,你只需要继续做那个装聋作哑、尊贵非常、被我苦苦拯救的天选之子!”

她流泪了吗?

否则,在那段记忆里,为什么东方氐的神情如此惊愕,甚至连瞳孔都在颤抖?

“你装得那么好,那么像,连天道都被你骗过去了。”

“你本可以装一辈子,永远做你的天选之子。”

“为什么非要在最后,拆穿你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为什么,不能让一切都停留在那个已经达成了的好结局?!”

她本以为一切会在那一轮结束。

无人迷失的最后,平静的修仙界,各自完满的大家。

终于被实现了的好结局。

紧接着,画面闪过,将她以为的结局撕得粉碎:一夜之间,东方氐屠灭整个宗门、整个修仙界。他笑着捏碎公林惬的金丹,漫不经心地坐下,在尸山血海上,低头欣赏满地暗红色的熔岩。

她亲手救下的他,背叛了她亲手救下的修仙界。

而她暴怒又痛苦地推翻他。

血从他们交缠的指缝和脖颈间渗出,滴落下去,顷刻化作青烟。

熔岩之上,他的上半身已经悬空,危险地后倾,仅凭她手中一点微妙的力量,才没有坠入那片万劫不复的暗红色死海。气浪汹涌上升,灼热而扭曲,蒸腾着他们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散发出焦苦的、血肉模糊的气味。那双仿若天星的眸子此刻已经满是血污,映照着烈烈燃烧的地火;那张纤尘不沾的脸几乎被灰烬覆盖,狼狈不堪。

他面色苍白,脖颈绷成一条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将破碎的弧线,却还笑眯眯地看着她。

“因为……你啊。”

东方氐声音嘶哑,混杂着数百万丈岩浆翻滚时的轰鸣,愉悦地回答:“你看……你总是……急着把所有人拴在所谓的'好结局'上。”

他的喉骨在她骤然收紧的掌心下轻轻震动。

“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心甘情愿地‘迷失’?”

火光中,他的语调支离破碎,被映照着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那些意志摇曳、心如死灰的同门,那些在欲念中沉沦的修士……”血沫从嘴角溢出,他仍旧笑着,眼底燃烧着疯狂,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洞穿一切般的平静,“你真的觉得……他们需要被拯救?”

“他们是否也曾对原有的命运感到厌倦?”

“他们是否也正祈求着解脱?”

“他们是否也正痛苦地渴望着迷失?”

“或许……”他轻轻地笑出了声,“涂炭生灵,只是给了他们最彻底的解脱。”

“现在多好……”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再在你设定的、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苦苦地挣扎。”

灼热的风卷着硫磺味灌入肺腑,她的手指扣在他颈间,收紧、再收紧,冰冷而沉默地,感受着他狂热的脉搏跳动。

他说“为了你”……

他说他背叛修仙界,做出一件又一件草菅人命的事,背叛身上背负着的所有气运,拆穿自己的弥天大谎,堕入邪道,让整个修仙界变成看不到头的火海……

是为了让苦苦挣扎的所有人,走向一直渴望着的“迷失”。

那双映着熔岩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愉快与恶毒。

“原来……”

就在这一瞬间,滔天怒海的重量忽然变得很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是一缕轻飘飘的烟雾:“原来你根本什么也不懂啊。”

东方氐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

“你很聪明,你明明没有经历这一切,却猜到了循环的存在,是吗?你想在这一轮的最后,在最关键的一刻,彻底击垮我,好让下一轮的你大获全胜……”

“但你猜错了方向。”

他琉璃色的瞳孔沉默地放大。

那双满是愉悦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你以为我害怕他们其实渴望解脱、其实心甘情愿地选择迷失?”她的手指慢慢用力,逼迫他看清,她眼底那片历经二十二次末日也未曾熄灭的火光,“你以为仅凭这些话,就能够动摇我,让我怀疑自己,永远陷入绝望?”

“那你彻彻底底的错了。”

“无论他们被带到多远的地方,”九方曙一字一句,轻轻的,恍若只是在对她自己说话,“无论他们被什么样的存在占据身躯,被什么样的念头蛊惑心智,只要还有一缕意识尚未泯灭,哪怕是微小的,那么一点……”

“我都会找到他们。”

“因为我见过他们每个人的结局。”

我曾亲眼见过他们每个人的结局,我记得每一双痛苦的眼睛。

我记得,公林惬被夺舍时,双目流血的样子。

樵苏偶尔醒过来的那一刻,为了保持清醒,用自己的血向我写字。

我还记得,在东方氐大开杀戒的前一天,天师已经开始对着后山的古树自言自语了。万师妹那天洗刀时,洗着洗着突然不认识河水里倒映的脸。

我都知道。我太熟悉这些征兆了。

但我还是会去陪天师下棋。

我还会给樵苏带好吃的糕点,我会像往常一样伏在师兄墓前对他说话。

我会不小心打翻万师妹的御刀油,然后陪她挑一整天的替代品。

我会一点一点把他们拉回来。

我不会让他们迷失在遥远的虚无里。我会亲手给他们选择。

我会带他们回来。

早些时候,东方氐还在秘境里对着幻影发泄的那些天,我在给被夺舍的人喂药。

那些人有时候突然吐出来大片的血,染红了浅色的药汤;有时候,他们会突然大叫着躲开我的桎梏,用别人的声音骂我不要多管闲事,很快又演变成乞求。

但我还是会继续。

我看过二十二次末日,我对每一条路的代价都清清楚楚。我知道自己会短暂地失去什么,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日将获得什么。

我记得每个被夺舍的人原原本本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样子。

我想让他们回来。

我会让他们回来。

我会让他们回来。

无论是甜还是苦、是好还是坏、是对还是错,是继续逃避还是决定面对,只要他们能够回来,至少,那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结局。

这就是我的选择。

这就是我和东方氐的区别。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

“你在毁灭中寻找快感,我在灰烬里一遍遍重建。”

“你永远都在逃避,而我将会永远选择面对。”

“明天太阳升起时,我依然会去送药,会去下棋,会去打翻御刀油,会去师兄的墓碑前坐上一会儿。”

“甚至,在新一轮开始的时候,我仍然会试着拯救你。”

“你的言语撼动不了我,你也无法让我感到绝望。对下一轮的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可悲的幻影,一段可供自己观赏的破旧回忆,一场能够用来警醒自己的失败,一粒灰尘。”

“这是循环的代价,也是它送给我的唯一的、微不足道的奖赏。”

“无论是在哪一轮,我都不会忘记——我的目的只有这么一个。”

我会带所有人找到“自己”的结局。

直到它真正来临的那一刻。

死海之上,九方曙松开手,看着他往后踉跄。

火山灰落在脸上,有点痒。她没有去看那道轰然坠落的藏青色道袍,没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而是漠然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那里,与他命格相交的、尊贵无比的天星——氐宿,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成群燃烧、下坠。璀璨的星芒拖曳出漫长的痕迹,像一道划过夜天的血印,将沉沉的夜色瞬间撕裂。

一闪而过后,星光熄灭。

地平线上,渗出了一丝朦胧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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