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甘欣每次撒谎,“心虚”两字都和直接刻在脑门上没啥区别。

小虎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看向甘欣,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并不是依依不舍的神情,反而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甘欣也不说话,笑看着他,不断摆动告别的手势。

可她举在空中的手都摇酸了,也没成功把磨磨蹭蹭的小虎送走。甘欣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转而眯起圆溜溜的眼睛,威胁道:“不许告诉别人,出了这门就当不知道,否则我就去和七师兄举报上次、上上次叶恒师兄把锦鲤偷出来的时候,都有你帮着打掩护的份儿。”

“嗷——”小虎哀嚎一声,头也不回地跑走,边跑边说,“我什么都没猜到,保证把话带给三师姐他们,大小姐你玩炉子的时候注意安全,不行就随时放弃!”

看他逃跑的速度快到身后闪出残影,甘欣又好气又好笑。

每次她一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山庄里的灵兽和师兄师姐们都是这样百般担忧,尽力劝阻。

甘欣知道他们都是好意,毕竟自己在他们看来和一块剔透又易碎的玉没什么差别。没人指望她有什么大出息,安安分分留在博物架上做个摆设,就能起到镇宅安魂的好功效。

所以靠近火源、刀具这种危险的事,平日里是断不可能让她来做的。

邱寻枝喜爱烹饪美食,一投入进来钻研就是几个时辰,甘欣就喜欢坐在被圈出的一个安全角落里看她忙活。

这么多年来,她其实已经对做菜的各个步骤了如指掌,可仍然不曾亲自动手做过一回。只能在身体稍微好些以后帮着打打下手,摘摘叶子,端端菜。

眼睛看得越是熟练,甘欣跃跃欲试的冲动就愈发强烈。倒不是说她对于做饭这件事本身有多感兴趣,她只是太想成为一个能干的大人了,而在这个场景下,“能独立下厨”与“可靠成熟的大人”这两个意象被显而易见地用麻绳捆绑到一处。

不过这种渴望一直被甘欣很好地抑制着,她比谁都害怕自己不小心出岔子受伤。

但并不是因为怕疼或是怕被指责不懂事,而是她太清楚自己不舒服的时候,真心关爱她的亲朋好友们会露出怎样叫人心痛的眼神。

不仅如此,她也不想因为自己贪玩酿造的后果,耽误灵兽们的修行——万一他们对练时没个轻重,或是气息走岔内火过旺,需要她治疗的时候她却缺席了,那甘欣会愧疚好长一阵子。

毕竟她作为山庄的大小姐,也只能给大家做这么点事了。

可这回情况有变。

她靠近厨房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是因为有正事要做。

“顾屹一个凡人,肯定吃不惯辟谷丹,我这是在用‘贪玩’打掩护,借机给他弄些饭吃。”站在锅灶前的甘欣深呼吸了几个来回,自言自语,“才不是拿顾屹作借口,满足我自己过家家的心愿呢。”

她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焦虑而狂跳的心脏,似乎真的在这样明显自欺欺人的安抚话语中平缓了些。

然后甘欣才去打了水,娴熟地洗菜摘叶,小心翼翼地拿起菜刀将蔬菜切好摆到盘子里,最后去调荤物所需要的酱料。

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

一通忙活之后,看着桌上齐整一排盛着生食的碗碟,甘欣觉得自己能干极了——她虽然时常帮忙打下手,但还是第一次自己从头到尾准备下这么多东西。

原来做大人就是这样的感觉,果然和她想象的差不多,有成就感,而且不难。

要是这一次成功了,以后师兄师姐们就不会那样管着她了吧?有一就有二,上手熟练以后,他们也就不会觉得这对于凡人而言都易如反掌的事情对她而言是种危险的存在了吧?

到了那时,她就能比现在更加有用一点了。

可惜到目前为止的平顺并没有延续太久,等甘欣学着师兄师姐们使用焰石的时候,好运顷刻间离她而去。

修者不管忠于什么道义,专精什么法器,基础的五行操控术都是相通的,毕竟一切精妙高深的绝学都以天地万物为伊始孕育而出。

寻常的修士有自己的灵根属性,能与五行中的一种或是几种星源相生,后天通过不断努力修行,就能将这星源炼化成自己的灵力,在经脉中运转,直至炼出金丹加以贮藏。

修士们境界与实力的划分,追本溯源其实就是看他们能从五行星源中凝炼出多少属于自己的灵力,而后又能对它们拥有多么强大的操纵能力。

可是驭兽师们的修行方式与普通修士不同。

他们不像其他修士那样,历经炼气、筑基之后才能结出金丹,而是生来就有。可他们体内的这颗又和普通金丹不同,永远无法与星源相结合。这意味着驭兽师的躯体不能作为容器收敛沉淀灵力,只是一个吐纳五行星源的载体。

驭兽师无法将星源炼化成自己的灵力储存下来,可经过他们血脉作用加持的星源之力又是灵兽族突破境界路上头一无二的机缘,于是造就了人与灵兽相互依存的这种独特修炼模式。

可灵兽也不是无时不刻都能将驭兽师们流出来的灵力加以利用修炼的,白花花的灵力身体留不住,浪费了多可惜,只好找些其它工具来贮存。

驭兽师自保能力太弱,平日里靠外力存些灵力下来,遇到危险情况哪怕当弹丸一样掷出去也有些杀伤力。

这焰石就是其中之一,用来吸入一定量的火系术法加以留存。

可问题是驭兽山庄百年祥和,哪有那么多危险情况能用上这些东西?山庄的仓库里各种存储灵力的法器堆得都快塞不下了,于是焰石就被物尽其用地塞到锅子底下。

它们点燃后效果和真正的火焰没什么差别,两颗石头擦一下就能烧数个时辰,却又不会像木柴那样涌出滚滚浓烟,熏得人喉咙痒眼睛疼,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烧火工具了。

甘欣取出两块石头,轻轻一擦,往灶里一扔,然后从一旁桌上取来扇子轻轻扫了下,就成功把锅给热上。

“先把肉焯个水吧,适应一下火候,上来就弄油怪紧张的。”

这么想着,甘欣就往锅里加了两瓢水,然后静静地在旁边等着。

“这水加热得也太慢了吧……以往有这么慢吗?”甘欣用食指在台面上敲了两下,猜想大概是师兄师姐们使用焰石的时候会用法力催热一下,所以火势比她的大一些。

她又没那本领,估计只能这样耐心等着。

半刻钟过去了,水才有了点热气,离沸腾还不知道得等多长时间,甘欣敲着桌面的手指节奏忍不住比方才快了些许。

要是她有灵根就好了。甘欣不知道多少次在面对生活上不便的时候,冒出这样的想法。

只是这一次,她面前的事物忽然对她的企盼有了回应。

炉灶的内里突然迸出了类似真火燃烧的“噼啪”动静,锅壁上陡然簇拥出细密的白色气泡,然后先仆后继地浮上水面,蒸出滚烫的气体。

甘欣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加热的速度是快了,但是不是快得有些过头了。

这样下去不消片刻水就要烧干,可猪肉里的血丝都还没烫干净。

不行,她得再加点水。

可甘欣才舀起水重新转过身,就见那铁锅连带着炉灶瞬间被金色的火焰笼罩。

热浪卷着水汽扑面而来,眼前的一切逐渐扭曲跃动,甘欣只僵滞了一瞬,立即将手上的水泼过去,同时大喊:“顾屹救命——”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大桶水从天而降,浇在她眼前的熊熊烈火上。

可还没等甘欣悬着的心落回去,感激的话涌到嘴边,第二桶水紧跟其后——狠狠地自她头上泼了下来。

甘欣半张着嘴,手上的水瓢掉在地上,然后缓缓抹了把脸,把黏到脸上的刘海拨开,指着眼前那人:“顾屹……你故意泼我的是不是?”

“啊,你也在。”拎着两个空水桶的顾屹身上十分干燥,与如落汤鸡狼狈的甘欣截然不同。

他眼上的黑色布片因为幅度偏大的动作滑下一半,虚虚地搭在鼻梁上,反倒将那笔挺的线条描摹得愈加清晰。

顾屹放下水桶,将布条在脑后重新系好:“抱歉,前面火势太大,没注意到大小姐。”

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波动,既不好奇厨房里怎么会闹出那么大动静,也没多问甘欣有没有受伤,只是一板一眼地解释了下自己的举动,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站到一边,静等灰头土脸的大小姐还有什么指示。

甘欣喊出那话后,首先就在心里否定了那个说法。

第二桶水虽然浇得准,可顾屹蒙眼的布条是在她眼前滑落的,应当不是事先看好位置特地泼来的。

而且他又第一时间系上了,所以也不是凡人视力恢复,捉弄人的劣性作祟,要看她出洋相来消遣。

所以甘欣相信顾屹所说,是他没注意到自己。

可就算一切都是巧合,顾屹的反应也太冷淡了些。

“大小姐在厨房里做什么?”

甘欣闷闷地“哼”了声:“玩火,不行吗?”

“行。”

风从顾屹身后没合上的房门吹进来,拂过甘欣发梢,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又冷,里衣黏在身上又很不舒服,顾屹是瞎子看不见吗?

……哦,他确实看不见。

可看不见,明知道刚才泼到了她,顾屹为什么不急着来嘘寒问暖一下?怎么能像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语气里没见多少歉意,还找她闲聊上了。

若是其他人在这儿,她袖摆上多沾了点水都怕她着凉,急着用术法上前烘干呢!

被当块豆腐一样保护起来的时候甘欣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可这会儿得不到特殊对待了,她又看顾屹不顺眼起来。

甘欣隐约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讲道理,可是……

她堂堂驭兽山庄大小姐,娇气些又怎么了?

她好心好意想给顾屹做些事,让他吃好喝好,才无端遭受这人生中头一次被凉水淋头的待遇。不管顾屹有意无意,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的,况且名义上他还是自己的仆从,怎么想都不该这样冷静从容地旁观着呀。

方才甘欣还能有些自知之明,知道摆弄焰石三分为了顾屹,七分是为了满足自己,这会儿一概不承认了。

她在心底越盘越不高兴,于是对着顾屹又用鼻子出了声气,动作幅度颇大地把脸上剩下贴着的发丝往两旁一捋,提着那原本层层叠叠、飘逸又好看,可浸了水以后变得扎实非凡的裙子,脚步沉重地跑开。

路过顾屹的时候,她停顿了下,前摇好大一个弧度,幼稚地将背后发梢末端挂着的水珠成功甩到顾屹身上,心里这才舒坦点。

“喏,东西都在这儿,你有本事摸得准就自己烧了吃,没本事就饿着好了。”

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把袋子里装着辟谷丹的瓷瓶放到地上,再往前一推,让那圆瓶滚到顾屹脚边,起身道:“啊,辟谷丹掉出来了。懒得捡,也赏你吧。”

这才踏着泄愤的步伐离开。

直到甘欣走远,顾屹才慢条斯理地弯腰捡起那辟谷丹,放到鼻下嗅了嗅,又嫌弃地拿开。

原来这些东西都是为他准备的。

他能感觉到甘欣生气了,但却不知道对方是因为什么生气,毕竟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话。

他听见了甘欣的呼唤,却并非是为救她而来。

那一瞬间顾屹感知到厨房里有两团暴涨的灵力——一股来自于灶台里的焰石,另一股火系灵力寻不到由头,凭空出现后在极短的时间里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许多境界高深的修士都能做到在一定范围内隐藏自己的气息和灵力波动,但是灵兽对此有比寻常人更加敏锐的感知力,特别是到顾屹这样的高阶灵兽,哪怕是大乘级别的修士,也没办法在他眼前完全匿住身影。

可他刚才在厨房里,真的一点有关甘欣的痕迹都没有觉察到。

甚至甘欣身上原本那股对灵兽极致的吸引力,都被这暴涨的火属性灵力压了过去。

而顾屹的那桶水,就是特地往这灵力上浇的。

水是他早晨前往附近山泉打的,本来只是为了放在门前增加后院的潮湿感,却没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途。

普通的水对于火系灵力的术法造不成什么伤害,但是他作为一个凡人,不该分辨什么是灵力,什么是真正的火苗,遇上火源想到用浇水来作对策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只是他完全没想到这水浇在了甘欣身上,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做以后,甘欣身上暴涨的灵力也一并消失了。

很显然,甘欣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方才究竟发生过什么。这样不受控制的灵力波动,很可能会对宿主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所以他方才的举动,也算是歪打正着地救了甘欣。

顾屹将瓷瓶收好,心想,就当是给暂住在甘欣身边,利用她不明原因天赋来疗伤的补偿好了。

檀山里界与表界有一些账目需要清算,可现如今局势尚未明朗,甘欣作为驭兽山庄的大小姐就还是无辜的。

他们灵兽一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一码归一码,从不绕弯子。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顾屹闭目感受了下 | 体内恢复速度缓慢,却初见轮廓的内丹,回身往厨房走去。

*

甘欣回到自己屋子里后,光是把**的衣服扒拉下来都用了好久,然后擦干自己的肌肤,又悉心给每一处涂上润肤脂,这才取出干净衣服一件件穿上。

她的大多数衣裙,从里衣到外衫,甚至小到腰带和纹饰,都是庄子里心灵手巧的姐妹们与灵兽亲自挑选的。贴近肌肤的部分要柔软,不能扎身;材质里最好掺入一些灵兽的毛发,有辟邪防身的作用。

还好顾屹弄上去的只是清水,午后日头足烈,她可以将衣服晾在前院能被晒到的地方,一下午就能干了,不至于留下什么难处理的痕迹。

其他人现在又被七师兄留在学堂里,这段时间不会回来,只要安排妥当,就不会有人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

灵兽可是很记仇的,她虽说对顾屹的举动有些不满,可这到底只是桩小事,她气一会儿也就消了,没打算让他因为这件事被灵兽们记恨上,狠狠捉弄报复一番。

甘欣这么想着,便从屋子里抱着衣服出来,打算走去阳光好些的地方晒。

才走入院中,她就皱了皱鼻尖。

嗯?这满院的饭菜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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