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落地的瞬间,暴雨倾盆,噼里啪啦作响。
冯书韫下意识以为刚才听到的都是幻觉,定定地看了应祈越片刻,回过神来:“好...那我们速战速决,别耽误你其它的安排。”
应祈越眉微压,扫她一眼,意味深长。
不待她细究,从教学楼的方向传来嬉笑声,愈来愈近。
以防被人看见带来麻烦,应祈越没再停留。
道路狭窄,两人的伞沿无法避免的发生撞击,雨花四溅。
从冯书韫的角度只看得到应祈越削尖的下颌,白皙皮肤和折叠的一丝不苟的衣领。
分明是个从内到外都格外板正循矩的人,仿佛严苛依照社会需求打造出的完美优等生,一举一动都经过格式化,毫无灵魂,看久了很容易让人因为他的无瑕产生疲倦或恐惧,偏偏因为长得太美太像雕塑,连他经过的地方也像蒙上了一层滤镜。
于是风不再狂躁,雨也不再仅仅是简单的一场雨。
所有一切都成为蓝调色彩的梦。
却也因此,不真实感更加强烈。
直到应祈越彻底消失在小路尽头,冯书韫才松懈了绷紧的神经。
风裹挟着雨吹到裸-露的皮肤上,丝丝凉凉,带着早秋的惬意。
冯书韫的好心情不复存在。
她仰头,透过雨伞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樱唇微张,重重地呵出一口浊气。
命运好似在开一场恶劣的玩笑,让他们频繁遇见,甚至产生交集。她敏感的大脑察觉出一丝丝不对劲,可这样的预感又经不起逻辑推敲,说出口,倒显得她像个丧心病狂的fans。
毕竟这一片校区活动空间有限,作为同级生活动范围重叠,难免碰见。
印象中,除去特定场合必须有的交流,其余时间,冯书韫见到的的应祈越始终是独来独往的状态。他对自身的专注度强大到近乎病态,保持理性和孤傲,有条不紊的执行计划,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的获取成功,视线从不为旁的人或事多停留一秒。
这恰恰是她对他最感到恐怖,也最矛盾的地方。
从得知应祈越身份的那刻起,冯书韫的神经便叫嚣着快点离开,别跟奇怪的他说话,可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捕捉他,耳朵忍不住地听有关他的内容。
犹如潘多拉魔盒散发出的神秘光芒,诱惑着人类凑近探究。
偏巧今日有雨,应祈越又主动现身。
修长手指捏住伞沿的那刻,冯书韫竟然觉得自己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戳破有关他的什么——不是作为优等生一言一行都设计好的反应,而是自然的、独特的,让她得以窥见到掩藏在他完美皮囊下的一点点真实。
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很难控制且不该有的好奇心,往往会成为害死人的尖锐利器。
冯书韫冷不防打了个激灵。
或许受到天气影响吧...
她拍拍脸,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要执着于一场随时会停的雨和虚幻的梦。
旋即,瞥见落在伞面上的樱粉色花瓣。
冯书韫握紧伞柄,将花瓣连同那些繁杂思绪一起大力抖掉,然后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
泉夏市的雨季绵长反复,空气中泛着一股挥之不散的腐烂潮湿味儿,但书中写那是青草混杂着泥土的清香,是作为人类体验生命的极其可贵的一种感知。
应祈越手指着这一行,反复阅读、咂摸,仍然无法理解。
换言之,他无法理解为自然现象附加情感意义的任何行为。
外面传来左韵温柔的呼唤,似乎有要紧事跟他讲。
应祈越换了一张书签夹进去,将那根紫色羽毛塞入外衣口袋。
开门的瞬间,一只颜色艳丽的杯子怼到眼前。
应祈越习惯了左韵某些突如其来的行为,淡定发问:“什么事。”
左韵不满:“做妈妈的,非得有事才能来看自己儿子?”
应祈越敛眸,沉默,不想做无谓的争执。
他接过杯子,顺从地抿了一小口。
鲜榨橙汁,清甜中略带涩,不是他的喜好。
在左韵充满希冀的注视中,应祈越不自然地别过脸,违心说:“还行。”
左韵自动忽略他敷衍的语气,曲解道:“还行就是不讨厌,不讨厌就是好喝,好喝就是喜欢。那你还不赶紧下楼谢谢人家。”
“...谢谁?”应祈越不知所以。
左韵含笑不语。
应祈越觉察到什么,伏在栏杆边往下望。
长辈们聚坐在大厅里饮茶畅聊,庞萦思静静待在一旁,面容线条柔和,白皙肤色在日光下散发着微微珠光。似乎察觉到来自楼上的注视,她抬头,跟他对上目光,展露出自然又温和的笑容。
应祈越立即直起身,眸底压着不爽。
左韵有所察觉,仍不肯诚实相告,哄骗说:“萦思是专程跟他爷爷来见你爷爷的。老一辈人叙旧,和你没关系。但你也得下楼去见见客人,这是基本的礼貌。”
应祈越黑着脸,将水杯强塞给左韵,转身就走。
左韵眼疾手快地拦下他,没了方才的从容。
“萦思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女孩,况且,你现在还没有心仪的对象,试着跟她接触一下又不是坏事。”
她急切的表情看起来像极了一位处处为孩子的未来苦心谋划的母亲,“别觉得大人牵桥搭线的缘分就一定糟糕,你不开始,怎么判断两个人适不适合。”
应祈越仍旧不搭茬,被惹出明显的恼意。
他不喜欢被骗。
更不喜欢被家人强硬干扰。
人的生命和精力有限,每一分每一秒都该用到最有效的地方,而跟一个此前毫无关系的人突然被拉在一起谈天说地,只为'婚姻'的结果编织一场貌似正常的流程,这样的行为本身就足够荒诞无理。
换言之,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个不乐意,就能摆脱被安排的命运吗?
答案显而易见。
那么他又何必为既定的结果消耗心力。
可惜'不'字到达齿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后背被轻推一下。
“去见见她,哪怕只喝一杯茶,好吗。”
左韵同样不想在哄他这种无所谓的事上消磨时间,温情中隐约透出几分强硬:“别让大家都难堪。”
“……”
连续的雨天将草坪冲刷的绿油油一片,空气清新 ,恰是出游的好日子。但阴云一直聚集不散,天色也灰蒙蒙的,像被捅出一块堵不上的大洞。
以防万一,两人的见面地定在能够避雨的亭子里。
应祈越被轰回房间换上一套剪裁合体的新西装,然后像个牵线木偶人被拽到镜子前,面对一张明明属于自己却不知道为何显得格外陌生的脸,他倏然自嘲地想,再配个蝴蝶结更合适送给那位姓庞的小姐做礼物。
窗外一道白光闪过,暴雨骤降。
左韵满面春风,称这为天公作美。
于风中摇曳的树桠、沁人心脾的清新味儿、被雨幕隔绝的小亭,完全符合世俗定义的爱情故事展开的一切要素,连待在里头的两人也被刻上罗曼蒂克的符号。
不爽归不爽,应祈越既然选择坐在这儿,便遵从绅士风度,没有将跟家人的矛盾迁怒到庞萦思身上。
他只履行作为主人家应尽的责任,拎起瓷壶,给她添茶。
正式见面以前,庞萦思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听到有关应祈越的事。
因为过于优秀,令她难免产生仰慕和向往的情愫。
崇拜,恰恰成为了解另一个人的原始动力。
她知道这很不理性,但是,让正处于花样年华的少女不被条件如此出众的异性蛊惑,就像让幼稚园的孩子放弃零食只能吃素一样无理。
相比于上次猝不及防相见带来的局促和尴尬,今天没他人在场,庞萦思鼓起勇气直视他。
应祈越没有将西装穿得很规矩,纽扣解开,风吹着衣衫贴紧他消瘦却并不羸弱的身躯,侧面看薄薄一片,雪花似地白和冷。
无法言语的清寒感。
而这类太难得到或挽留的高岭之花,总会激发他人强烈的征服欲。
庞萦思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从激奋的心跳中确认自己一见钟情的事实。
应祈越没留意她的反应,将茶杯推过去。
正巧庞萦思也伸手接,与他的指尖不小心相触,引起过电般的颤栗。
她立马垂下头,像朵含羞的花儿,脸颊泛着薄红,娇怯地说谢谢。
应祈越落座,毫不热络地答:“不必客气。”
这还是庞萦思第一次清楚听见他的声线,有些低,富有磁性,有点磨耳朵,与清冷斯文的外表不同,极具反差。于是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雨一直下,不见转小的征兆,噼里啪啦的响声挺久了只觉得吵。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石桌,面对面安静待着,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耗到没有耐心的一方先提出离开,这场荒谬的相亲便能结束了。
应祈越这么想。
庞萦思事先对他寡言少语的性格有所了解,所以她不介意主动打破沉寂。稍作思考之后,她选了个相对妥帖的话题切入:“这是一对敦煌莲花茶盏?”
闻声,应祈越徐徐转回视线:“嗯。”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不愧是老祖宗传承千年的审美。”
庞萦思真诚地夸赞,随后不知道想起什么,莞尔一笑:“我爷爷爱茶,受他老人家的影响,有一阵子我也痴迷于收集漂亮的茶盏,得到之后又觉得应该搭配更好的茶叶、茶宠之类的,一下子没收住买了很多...这在经济学领域被叫作什么来着?”
应祈越:“鸟笼逻辑。”
庞萦思忙不迭点头:“我很久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记不太清了。”
应祈越便顺着多解释几句:“是由著名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提出的心理现象。当人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一件物品,往往会出于惯性思维,继续购入更多与之相关的东西,即便这些不是刚需。为了映证这个说法,詹姆斯与好友卡尔森打赌,给对方送了一个精致的空鸟笼,最终成功让卡尔森养了鸟。”
他语速不紧不慢,吐字发音清晰饱满。
应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宛如优美的旋律。
即便不是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庞萦思仍然津津有味地听着,眼中对他的欣赏毫不掩饰。
待他说完,她问:“你对这个感兴趣?”
有鸟儿躲在亭子下方扑棱翅膀,应祈越的注意力罕见偏移一瞬:“...什么?”
庞萦思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并不介意,笑笑:“上午应爷爷带我参观了负一层,里面保存着你收集制作的标本,又听阿姨说你一直热衷于生物学科,我便误以为你是为了继承家业,才不得不选择金融。”
譬如穷人绞尽脑汁图谋生计,富人也得想方设法确保资源能够永恒的传承下去。
稀松平常的事,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地方。
只不过,庞萦思私认为应祈越不是个会乖乖服从摆布的人,所以产生了一丝丝探究的兴会。
短暂的无言过后,应祈越道:“谈不上热衷。”
收集制作标本,是因为同龄人的活动被钉上“无意义”的标签,他无法参与其中,只好从长辈允许的范围内找点事情做。
就读金融专业亦是家人共同商议之后决定的。
他们只需要应祈越服从,在实行过程中保持绝对的理性和高效,结果成功即为有意义。
“我小时候很喜欢装扮洋娃娃,人生第一个梦想是成为服装设计师。”庞萦思说。
“后来为什么选法学?”应祈越顺势问。
他没有私下了解过这位相亲对象,扛不住左韵见缝插针地念叨,再加上他脑子出奇的好用,听见、看到的内容达到三遍及以上就很难忘掉了。
他知道她的基本信息,包括她就读的国外大学以及专业。
但也仅限于此。
庞萦思却误认为他在释放对自己特殊关注的信号,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讲出实话:“是家人商议之后决定的。”
刹那的讶然划过,应祈越掀起眼睑,落座之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向她。
自打记事起,他人生的各个阶段总有不同的人占据领导地位。
那会对他拥有绝对掌控权的人是他父亲,应景辉。他倾尽所有心血,企图将独子培养成心目中合格优秀的继承人,其余长辈自然赞同这样的做法,且处处给予配合。
在方方面面的规划和控制之下,应祈越很小就彻底失去自主选择的权力。时间一长,面对自己的人生,他的欲-望变得极低,很难说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跟她的经历大致相同,细究却又不同。
庞萦思有明确喜欢的事,只是暂时受困无法完成。
而拥有热爱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令人羡慕。
应祈越难得产生多聊两句的念头,旋即听庞萦思说:“成为服装设计师只是我孩童时期很简单的一个想法,具体怎么实施,该做到哪一步,完全没有规划。现在所走的这条路截然相反,毕业之后我会继续在国外的大学深造,进入庞氏的法务部实习,然后...”
话没说完。
她含羞带怯地看他一眼:“其实,听从家人的安排也没坏处。”
这话如同迎头的冷水,浇灭应祈越零星的交流欲。
他抿唇,扭开脸,躲避她的注视。
亭子里的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
周遭又变得空寂,只剩下小雨唰唰声。
应祈越用手背贴茶壶,一片冰凉。
心想,这场无聊至极的相亲可以结束了。
于是转身从角落处取来雨伞,示意送她回别墅。
庞萦思雀跃地钻入伞下。
雨幕将世界分为伞下和伞外两部分,只有他们共存的这一片狭窄空间,似乎成为恶劣天的安全屋。
暧昧节节攀升。
她紧张到呼吸不畅,反复做心理建设,快走到别墅门前才敢出声:“你,这周末有空吗?植物园有标本展览,要不要一起去参观?”
“抱歉,我要到外地拍摄。”
庞萦思好奇:“拍什么?”
“选修课作业。”
顿了一顿,应祈越补充:“虽然是选修,但最终的成绩对小组内其他人很重要,我不能随便缺席。”
庞萦思暗叹可惜,仍然不愿放弃约他出门,绞尽脑汁思考有没有其它可用的理由。
完全没注意到,客厅只拉了半边的窗帘晃动不停,很明显有人躲在后头偷窥。
应祈越心头涌入烦躁,默默压低伞沿遮住脸,道:“庞小姐。”
客套又生疏的称呼。
庞萦思反应了一两秒:“...嗯?”
“今天见面的目的,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么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浪费彼此的时间。”
应祈越停下脚步,示意庞萦思先迈上台阶,接着收起雨伞挂在一旁。
或许因为面无表情,看起来压迫力十足。
庞萦思延续了一路的欣喜渐渐打消,预感不妙。
应祈越开门见山道:“庞爷爷只有一个儿子,庞叔叔也只你一个女儿,庞氏未来势必要落在你和你丈夫手里,所以,他们相当着急想要个优秀且靠得住的男性辅佐你。”
“不过非常可惜,我没有恋爱或结婚的打算。”
他眸光冰凉,语气近乎冷酷:“择婿的条件一成不变,但选项永远在流动,祝你们早日找到符合条件的人选。以后若没必要,就别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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