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琞都篇:泱茫(三)

蔺朝澜忍着剧痛将手中剑极力朝那大胡子引去,因剑后还有一人,再大的力也无法使到极致,那剑便只刺破了他脸上一层软肉,大胡子一点声音也不敢再发出,狠狠地拔出了剑,蔺朝澜登时青筋暴起,头晕目眩地倒了下去。

怜玉哭得几乎要窒息,“不要啊!公子!”

大胡子目眦欲裂,一脚踩住蔺朝澜胸口,正要刺,自己心口却先捅出来一把剑。他无暇顾及心间剧痛,剑尖慢慢朝脚下人心口碾去。

蔺朝澜感觉胸腔一凉,幸而那剑还未扎进心脏,大胡子便连中两箭,一箭在眼眶,一箭在口中,攥着剑倒在了一旁。

怜玉身后那人见同伴皆已惨死,终于按捺不住,又恐那白袍青年闻声辨认他的方位,立时便闪了上前,又朝蔺朝澜重重刺了下来,蔺朝澜用尽全身气力侧了侧身,那剑只刺进了臂膀,未待他再刺一次,燕洐便一剑飞来,削掉了他的首级。

蔺朝澜已是筋疲力尽,好似自己此刻并不在人世间,而是在地狱鬼门,反复煎熬,受着无尽苦楚。他又呕出两大口血来,恍恍惚惚地昏了过去。

燕林心口一窒,大步上前将他轻轻扶了起来,便见那一袭月白深衣已是血色淋漓,那往日执笔的手上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痕,几乎要将掌心断开。燕林为他擦了擦唇边大片的血迹,红着眼道:“公子,我们回琞都!”

燕洐面色沉重,忙摁下他的手,又将身上衣裳撕下数缕,为蔺朝澜简单包扎了下,方道:“公子如今这般,怎能移动?”

蔺鹤知放下弩箭,平道:“你们可伪装成魏陶手下,速将这婢子带回琞宫,让她去与王上禀明情状,带几个信得过的医官来此,待兄长有所好转,再护他回宫。”

燕林燕洐这才注意到窗前那人,下意识便觉他不怀好意,非可信之人,然仔细想想,心中却又没有更为妥善之法。

燕林道:“一来一回至少需五个时辰,公子如何撑得住?”

燕洐蹙了蹙眉,道:“依六公子之见,眼下该如何?”

蔺鹤知冷笑道:“若再耽误,兄长便没救了。”

怜玉十分狼狈地跪着向前几步,竭力道:“公子可信,此处有医士,可解燃眉之急!”

她已顾不得蔺朝澜如何背着所有人养得两个暗卫,泪光涟涟地求道:“二位莫再踌躇,公子如何等得起啊!”

燕洐沉吟片刻,终是不忍再疑,忙上前解开怜玉与那医士身上绳索,又将怜玉扛了起来,疾步而去。

燕林将蔺朝澜抱起,轻轻放到屏风后的软榻上,又跑过来将那医士拎了过去,恳切道:“还请先生救救公子!”

那医士本是吓得魂都没了,眼下清醒几分,想到如今自己已然牵扯进来,若救不下这位君侯,恐怕命难保全,只能道:“小人定不遗余力。”

燕林松了口气,转身便见蔺鹤知摸索着走了过来。

“宫婢寺人可还有活口?”

他仍是一副冷漠的姿态。

燕林叹道,“不知。但一眼看去,他们的伤皆在心口,大抵是活不成了。”

蔺鹤知默了默,又问:“魏陶呢?”

“魏陶亦受了重伤。”燕林眉头一拧,“听他所言,他手下竟有半数当场倒戈,余下的皆是他的心腹,幸而,他们以少敌多,并没有败下阵来,否则君侯与公子恐怕……”

“倒戈?”蔺鹤知讥诮一笑,“瞧着倒像是二哥的手笔。若是四哥,只怕一丝余地亦不会留。”

燕林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纪姑娘那夜未来赴公子之约,公子便下定了决心,要借遭人刺杀为名,凭着一身重伤让王上不得不允他回都。

那时主公并不同意,公子却下定了决心,跪着求了许久。主公答允后,数方周旋,告知公子刺客将在裕州下手。然如今刺客非但提前出现,还招招致命,已是完全脱离了掌控。他原本还怀疑这当真只是一群匪盗,眼下看来,应当确是二公子急于杀人灭口了。

他攥紧了拳,心中千回百转。

公子满心期冀地谋划着回都城,本就是为了纪姑娘,可如今祸不单行,公子生死难料,纪姑娘也离奇失踪了,若公子醒来,他该如何交待?

*

这雨到了夤夜便渐渐停了,凉气却无孔不入地从窗隙里钻进来,燕林轻托着蔺朝澜的脖颈喂药的功夫,他竟又被寒气侵体,没过多久便发起了高热。

那浓眉深深蹙着,自睡着后就没有一刻是松开的,他的薄唇也干得发裂,偏生发热后竟连水也喂不进去了。

燕林急得满头大汗,那医士叹道:“君侯身上痛,睡不安稳,又醒不来,定是梦魇了。我去熬些安神汤来,好叫他不必这般煎熬。”

初时蔺朝澜的确能隐约听到几句声音,后来身上又冷又热的,意识便没那么清醒,恍恍惚惚又觉得自己好似被人重重摁进了汹涌的流水中,激浪疯狂地抽打着他的伤处,痛入骨髓,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

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过去,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攥着他的衣领将他猛地扯出了水面,他如获新生般急切地喘了几大口气,还来不及睁眼看看,便有一根藤鞭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

打的人一边厉声骂道:“你这竖子究竟从何处学的忤逆犯上!若仍不肯认错,吾将你打死又何妨!”

蔺朝澜终于听清楚这道声音是从何人口中所出,脸颊上被抽得火辣辣地疼,他后知后觉地捂住脸,颤声道:“我错了……祖母……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忤逆祖母……祖母信淮儿好不好?”

那人冷笑一声,“吾只信自己,你的悔过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亦只有你自己信吧。”

片刻又将他扯近了些,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轻声说道:“淮儿,总有一日,吾会将你彻底驯服。”

言罢丢了藤鞭,拖着长长的曳地华服消失在了远处瞧不真切的苍茫之中。

蔺朝澜脑中逐渐变成一片空白。

她走前说的那句话在这空荡中反复回响,将他的希望一点一点碾得稀碎。

他只不过是她猎获的兽罢了。

怔怔地回头望去,方才险些叫他丧命的竟果真是一条激流。对岸便是群山如墨,延绵似浪,一只孤鹜在这浩渺烟波上振翅飞着,也不知要循着奔腾不息的流水飞往何处。

这寻常一幕不知为何有些刺眼,他疲惫地垂下双目,背过身去,心中忍不住地想,何必去看,这世间的一切分明都与他无关。

他这样的人,比那孤鹜还不如。孤鹜虽孤,好歹不必受人驯养,更不必屈居笼中,遑说这一小片洪波,这世间江淮河汉、悬河泄水之处,亦皆可为其天地。

而他这一身富贵,还当真是可笑又可悲。

鬼使神差地,他任凭自己仰面栽倒下去。清凉的水缓缓将他包裹起来,波澜亦不再敲打他的伤处,反十分温和地推着他往深处沉去。

他惬意地阖上了眼。

可岸边竟忽地传来朦朦胧胧的呼喊,有人在大叫,“大哥哥!大哥哥!”

这隔着水幕的叫唤声须臾便停了,有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日光照射的地方钻进了水面,不顾一切地朝他游来。

蔺朝澜这才瞧清,原来是个小姑娘在唤他。

未想她身子虽小,蹬起水来却极快。他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模糊的脸,无动于衷,只纵容自己无力的身子越沉越深。

然那小姑娘竟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臂,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极力抱着他的腰往上浮去。

他被迫与她一同探出水面,猛地咳起水来。她筋疲力竭地带着他回到了岸边,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哥快上去,我没力气了。”

只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罢了。蔺朝澜抹了把脸,不愿上去,反而恶劣地冲她斥道:“自作聪明!谁要你救!”

那小女孩便自己爬上了岸,转身过来看着他。他这才发觉那一双极美的桃花眸中氤氲着澹澹水色,他还当她是被这话气得要落泪,心中不免有些懊悔。

却见她颇为关切地道:“这江水到底不洁,大哥哥脸上身上有许多伤,都已沁血了,若引发了炎症,该有多疼呀!”

蔺朝澜窘迫起来,扒在岸边的手攥起了一摊草泥,“我才不怕疼!你爹娘没教过你,不要多管旁人闲事么!”

她充耳不闻,兀自从一旁背篓里取出几株形状各异的草来,很快在岸边石头上碾碎了,用手抓了点,便往他脸上伤处涂抹。

“这力道可还重?大哥哥觉得疼不疼?”

她很认真地问着,动作愈发轻柔。

蔺朝澜从没见过那么干净明亮的双眸。

他隐秘的卑劣在这样的双眸下好似无处遁形,但在这一刻,他竟不忍再推开她,反而喃喃般地应了一句,“怎么这么疼啊……”

这十几年来,如此鞭伤已算是最轻了。可偏偏是在这最轻的一回,他第一次可以喊上一句,疼,真的好疼,疼得人麻木不堪,疼得人心里害怕。

却见她仍是笑吟吟的,“大哥哥,总有一日,你要学会护好自己呀!”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人大声唤道:“郎君!郎君您在哪儿啊!”

这此起彼伏的声音将他的一丝喜悦猛地震回了方才的波澜之中。

他们定是要来带他回宫的。

蔺朝澜心中忧惧,下意识便看向那小女孩,渴望她不要丢下自己。可她已自顾自地戴上了面纱,背好了背篓,俨然急着离开。

他狼狈地收回期盼的目光,唇齿却忽地被一颗甜沁沁的饴糖撬了开来,愕然抬眸,便见她正蹲在他身前,郑重道:“大哥哥,我走了!你定要好好活着,否则我这糖便是白给你吃了!”

话音落下,只在霎时之间,远处苍茫逐渐变为一片漆黑,她的身影顷刻间被吞没无痕,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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