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只鸽子腾空划过天际,在漆黑雪夜向南而去。
男人打着哈欠出来,漫不经心地抓起鸽子,他随意看了一眼,眉头立刻一紧,反身向阴森可怖的刑部大牢走去。
阴冷潮湿的空气丝丝缕缕侵入肌骨。
掠夺余温,喧嚷孤寂。
周适安裸露在外的小腿缩回被里,头在枕上蹭了半天,后知后觉轩辕旻已经起身。
他任由一边的小宫人服侍他起身更衣。直到感觉脖颈一沉,才发现身上戴了个硕大的金项圈,中间一颗光滑细腻的圆珠散发着润泽的光芒。
夜明珠也不过如此了。
摸着轩辕旻不声不响给他搜罗的好东西,他心里喜欢,于是笑也藏不住,起身直奔书房,却被等候已久的薛伯平拦在门外。
周适安疑惑挑眉。
下一刻,大门打开,轩辕旻亲自拿了一件自己的披风出现在门口,仔细给他披在肩上。
“朕今日有要紧事,让薛伯平带你出去打猎。”
皇帝勒紧披风上的系带,确保他被裹严实了,眼神更是一片温柔,“朕等你一起用午膳。”
周适安脸上一热,点头答应。
余光一瞥,见屋里除了盛秋岚和厉野,还有两个白头发的老人家。他知道不便多留,取了弓箭便和薛伯平去挑马。
周适安坐在一匹温顺健硕的白马上,用的是轩辕旻的马鞍,背的是轩辕旻送的弓箭。薛伯平骑替他牵马,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慢慢带他往深林里走。
“薛将军不用替我牵马,我自己可以。”周适安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薛伯平留着余地,见他确实会,这才敢放手。
“贵人天资不凡,难怪陛下格外上心。”薛伯平翻身上马,和贴身随从一左一右将周适安护在中间。
大雪新停,周适安眼尖,看到雪地上有一串小脚印。他顺着方向走了几步,跃跃欲试就要拉弓。但皇帝这把白玉弓分量委实不轻,他久未骑射,技艺生疏,用尽全力竟也拉不开。
“咻!”
薛伯平收了弓弦,把侍卫捡回来的兔子递给他,“贵人想要这个?”
“多谢。”他伸手去拿,薛伯平却故意把手举高,让他落了个空。
薛伯平神情冷淡:“我在军中多年,但对朝堂中事也略知一二。周谨大人舍生取义,实乃我大厦男儿之楷模。只是他丧期尚不满一年,薛某好奇,贵人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陛下情根深种,以至于忘记父母身死之痛的?”
“还请贵人为薛某解惑。”
兔子的血从伤口里缓缓滑落,滴在雪地上,浇出一个小小的血坑。
随着滴落的血越来越多,血坑越砸越大,和被践踏过无数次的泥泞污浊混在一起,给空气染上一片刺鼻的血腥。
“招了吗?”
“回大人,招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兴奋地拿起供词递给座后的男人,“吕氏说了,大厦内与金人合作经办的首饰坊有不少,其中规模最大、销路最多的就是这群玉阁。”
“先封了,再看韩相的意思慢慢处置。”男人背对着受刑后鲜血淋漓的女子,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扳指。
“是!”
吕氏的身影无助地在地上抽搐,像一只濒死的兔子,颤抖着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周适安看着面前的白兔一点点没了挣扎,心中的不悦也越来越大。
“薛将军的意思是我忘恩负义,不该同陛下亲近?”
“薛某没有这么说。”
薛伯平久经沙场,不笑的时候表情甚是生冷,看得人心里发毛,周适安却浑然不怕。
“哼,”周适安哼笑,“那就是说,我该把陛下当成杀父仇人,日日愤恨怨怼,最好再杀了他替我父母报仇雪恨。”
“祥贵人此言实在大逆不道!”薛伯平低喝。
他想过周适安会恃宠而骄,但没想到他能堂而皇之说出谋逆之语,若非此刻没有带刀,周适安的脖子就该跟他的长刀亲密接触了。
诡异的是,周适安居然在这样一声足以令大厦三军胆寒的暴怒里,缓缓绽放一个美艳无匹的微笑。
“将军难得回京,昨夜难道就没有同盛统领促膝长谈,秉烛夜话?”
周适安在对方震怒又慌乱的眼眸中继续淡定地说下去:
“否则盛统领怎会不告诉你,我与陛下之间,从来都是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
他拽过薛伯平手里的兔子,眉眼嚣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不然,哪一日等我周家彻底绝后,薛将军给我披麻戴孝,摔盆举哀?”
不等人说话,周适安猛地把兔子砸回薛伯平怀里,随即用力勒马调转方向。
快马奔驰中,周适安眼底的愤怒亦徐徐燃起。
他憎恶薛伯平一脸正义地质问,更恨他拿父母死因当对付他的武器,硬是要往他心口上扎这一刀。
好像不流血,不受伤,就无法证明他对轩辕旻一片真心!
什么赤胆忠心的将军,什么满门忠烈的良臣!
薛伯平自诩忠贞无二,能在大厦疆土上为轩辕旻抛头颅洒热血。
那凭什么他周适安身在后宫屈居人下,就一定是魅惑圣心居心不良的邪恶小人?
这是什么道理!?
“轩辕旻!”
周适安快马奔回追云殿,气势汹汹冲进去,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王和,飞起一脚,直接踢开追云殿书房的大门,将拿在手里的长弓用力向皇帝砸去。
好在盛秋岚眼疾手快抢下,接着就看到薛伯平黑着脸追进来,噗通一声跪在门外阶前。
“这......这这......”几个白发老臣本来是被轩辕旻请回来商议内阁一事。正说到关键,被周适安一吵,一吓,差点背过气去。
“王和,扶两位阁老先下去休息。”
轩辕旻蹙眉,神色不明地看着周适安和薛伯平。等人走干净,才沉声向二人走去:“发生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周适安怒气不减,阴阳怪气道。
“也就是突然想起,今日刚好是家父百日,想回京郊祭奠一下。顺便跟陛下求一道废黜旨意,将我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逐出宫门!”
“臣死罪!”薛伯平狠狠把头磕在地上大喊。
轩辕旻看了他一眼,大概猜到了什么,问:“朕不是让你陪祥贵人打猎吗?”
薛伯平:“臣万死!”
“岂敢让薛大人万死!”
周适安怒斥:“你若因我而死,明日边关数万将士岂不是要把我践踏而死!我一个无德无良后宫奸佞,怎比得过薛将军为陛下征战四方劳苦功高啊!”
”让你给我陪葬,阎王爷看了都要把我下油锅吧!”
“适安怎么敢啊!”
他甩开轩辕旻的手,扯下他先前围在自己襟前的披风仍在地上,脸上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情意,带着罕见的肃杀恼恨,仿佛一把出鞘的剑,难掩锐利锋芒。
“陛下!”盛秋岚忍不住推门进来替薛伯平求情,“薛将军言语冲撞冒犯贵人,但请看在他一介武夫只懂上阵杀敌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轩辕旻负手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然后在薛伯平和盛秋岚一心认错的声音里,忽然打横将周适安抱起,一步步走回案后,将他放在了自己的龙椅之上。
薛伯平的瞳孔瞬间放大,接着立刻低下头去。盛秋岚和厉野喉结一动,也没敢出声。
只有王和公公屏息凝神候,既没惊讶,也没害怕。
“伯平,朕知道你关切朕的安危,但周适安于朕而言不同于常人,”他淡淡开口,“今日你们几人正好都在,朕便交代一句:适安进宫是朕的旨意,要他时刻伴朕左右也是朕的旨意。”
“朕不希望从你们嘴里听到有关他的半句流言蜚语。”
众人跪地道:“是!”
周适安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
看着轩辕旻站在自己面前面对众人的样子,他鼻子一酸,骄傲地扭过头,不肯在众臣面前落泪。
“王和,传旨,追封前吏部侍郎周瑾为锦云侯,周瑾夫妇的百日祭礼由礼部主持,以示皇恩。”
“嗻!”王和腿脚麻利地下去安排,顺便通知后厨把原本晚膳要用的烤全羊提前到午膳。
“陛下不用封赏这些,我父亲并不是为了这些封赏才直言死谏的。”周适安哄着眼眶,声音缓和许多。
轩辕旻转过身看着他,眼神温和爱怜:“朕知道。”
“那......”周适安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太难看,“那也不用追封这么高的爵位,别人知道了,更会说我狐媚惑主了。”
薛伯平一听,赶紧以头抢地,咬牙喊道:“之前是臣小人之心了,臣愿自请庭仗,向锦云侯在天之灵赔罪!”
轩辕旻没说话,转而看向周适安。
周适安哪有这种经验?被薛伯平一嗓子吓得往后一缩,都快哭出来了。
轩辕旻本想看看他如何应对,见他这样,简直像被薛伯平的请罚胁迫了似的,更加显得无依无靠。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走到周适安身边,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哄。
“庭仗就不用了,你们都是和朕出生入死打天下的人,本就不该有所嫌隙。”轩辕旻沉声说。
“但朕要你们记住:周适安于朕而言,是万里无一的稀世珍宝。”
薛伯平几人不敢有异议,高声称“是”。周适安的气也早就在轩辕旻一句句偏袒维护里烟消云散。
等众人逐个退下,他才小心地拉了拉轩辕旻的袖子,眼里带着点不可置信和尚未褪去的泪意,小心翼翼问:
“你方才说得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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