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街。
休长歌站在原地,目光与吹来的尘土一起静止在阕无双残留的血迹上,脸上表情空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很久以后,脚步声轻响,休长歌才回过神,一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游折风正站在不远处的街口。
休长歌一愣:“你怎么回来了?”
游折风气喘吁吁地擦了一把额角的汗,看见他还好好站在这,松口气开了个玩笑:“只是突然想到,十一要是知道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说不定会杀了我。”
他说:“我也怕死。”
“……”休长歌嗔了他一眼。
游折风笑笑:“好吧,我是觉得,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
他慢慢走近,声音没有影子,但隔空往休长歌的方向飘:“我不想回皇城,你也不想,我们是一样的,那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不回皇城,就要出卖你呢?”
休长歌听见了,却摇摇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回去会死,我回去是锦衣玉食。这不是出卖,也不算出卖。”
“既然是锦衣玉食,又为什么不想回去?”游折风走近了,在他肩上搭上手:“我说了,我和你是一样的,既然都是不想回去,那么无论回去面对的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从袖口里掏出方巾,递给休长歌,“擦擦吧。”
休长歌盯着那截方巾,无言片刻后轻笑出声,抬手接过。笑完了,随意擦了两下,休长歌又说:“谢谢你,游折风。”
“是我该谢谢你,”游折风拍了他两下,然后在他肩上撑起手肘,“如果不是你,我很可能就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了,这份恩情游某永远记得。”
休长歌垂眼没说话,游折风搭着他又转头看了看四周,问:“曲言撤兵了?”
“没有,还在西城,说是要等新的城主入城。大概是去善后了吧。”
“那你呢?”
“他放过我了。”
“?”游折风眼里闪过一瞬间的不可思议。
休长歌失笑:“你别这么看我,我也没想到。”
“真的吗?”游折风怀疑,“不会是你又想了什么招数吧?”
休长歌淡淡:“我能想什么招数。”
“那可就多了。”游折风笑了笑,对于这个问题并不关心也不深究,转头看见地上的血迹,问:“那你还在这干什么,缅怀阕无双?”
“算是吧,”休长歌说,“我忽然在想……阕无双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呢?”
他复述了一遍阕无双的话:‘你不能杀我,余望不是——’
休长歌皱起眉:“不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游折风也忽然觉得这话大有深意。他低头思考了一会:“不是……”
“不是……”
在那种情形下,阕无双会认为说什么才能给自己挣下一线生机?才有可能让皇城陛下身边来的曲言放过他?
游折风想了想,忽然睁大眼,看向休长歌。
休长歌在他的眼神里平静地帮他把话补全了:
“余望,不是我杀的。”
“!”
游折风惊讶之余又有一点恍然大悟,打个响指:“如果余望不为阕无双所杀,那就说明,阕无双没想造反,或者说没那么想造反?”
休长歌点头,把游折风的方巾还回去:“他向来是个惜命的人,虽然疯,但也怕死。疯一疯只是为了泄愤,疯完了还想活。”
休长歌说着,和游折风两个人边离开右街,谈话和风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
“两年前……不,现在应该是三年前了。三年前我头次见阕无双,那时他还不是城主,他用美女蛇的传说诓骗我进他府上,其实是想剥我的脸。我抬头去看,看见他的暗室里满满三墙风干的人面。”
“幸而陛下及时发现,曲言带金甲侍卫将他抓起来时他毅然自断一腿求得陛下原谅,再后来陛下为了安抚他断腿之痛,就给了他一城之主的地位。”
游折风:“原是如此。”
“对,”休长歌点了点头,“阕无双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凡事想做就做了,至于后果,东窗事发了才会想着补救。所以这次西城之祸大部分源于他的无脑冲动,唯一的意外是我没想到他会真的杀了余望,把自己推到一个无法收场的地步。”
“但如果余望不是他杀的就说得通了,有人借刀杀人,阕无双死在曲言剑下成了幕后之人算好的结局。”
游折风:“这个人和教会,似乎不是同一波人,他们要比教会更阴更狠,也更聪明。”
他说完,沉吟片刻后小小声地补了一句:“你猜会是陛下吗?”
“……”休长歌没什么力气地摇了摇头:“不是陛下。”
两人说着,走出右街,已过了街口。
休长歌忽然深呼了一口气,停下脚,拽住身旁的人:“游折风。”
“嗯?”游折风疑惑应声。
休长歌:“你能不能接我一下。”
“什……!”
游折风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样说,下一刻只见休长歌忽然双眼一闭,整个人不管不顾地向后栽倒下去。
“!!!”
“长歌?长歌!”
……
……
树叶的声音一直在响,哗啦啦的,既聒噪也宁静。
曲言是觉得聒噪的那一批。
“喂!”
忽然,身后响起一道稚嫩却清透的声音,伴随着‘哒哒哒’的脚步,飞快奔着曲言而来。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曲言一回身,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正跑到他身后,踮着脚努力向上举起一只剑穗。
“大哥哥,你的东西掉了!”
曲言木着一张脸,对上那双极其明亮的眼睛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只好僵硬地回她三个字:“谢谢你。”
“嘿嘿,不用谢。”小姑娘笑着应了,唇角抬的很高,双眼笑成一条长长的线,丝毫不在意这个冷淡的哥哥和他冷漠的表情。
曲言收了剑穗,小姑娘放了手就又转身,‘哒哒’十分活力地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曲言只看了一眼,然后就收回视线,正要转身继续前行。
“小师兄!”
好大一声。
曲言一愣。那小姑娘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响亮,穿过繁杂拥冗的长街人潮,一路钻进曲言耳里,震得他耳廓都发麻。曲言不由得将收回的视线又投过去,意图去看清她所唤何人。
那一瞬间忽然变得非常缓慢。
视线游过去,路过许多人。这些人声音嘈杂、姿态各异,却都好像来自九霄云外。
唯有一人是清明的。
清明的在笑,清明的蹲下身将扑进怀里的小女孩双手接住,然后笑着在她额前轻拂两下,将女孩跑乱的碎发整好。
手心似乎是翻出了一颗糖,还是别的什么,曲言看不见。
曲言只看见他垂眼时脸上盖下的阴影,束起的头发散了几根,在微笑的唇角边摇晃。阳光还是阳光,却能在他脸上流淌,一点点,一寸寸,开出繁盛的花。
“……”
好奇怪。
曲言握紧了手心里的剑穗,莫名开始纠结:好奇怪,人怎么会在阳光底下开出花。
哗——
风起叶动。这次曲言抬头,发现原本他认为的聒噪已忽然转为了宁静。
……
……
“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一会儿就能醒。”
落花令把完脉,握着休长歌的手塞进被子底下,小声吐槽:“出门买药的功夫又捡回来两个,本姑娘这是什么活菩萨命。”
游折风闻声微笑,声音平静:“落姑娘恩德,来日必将重谢。”
落花令看了他一眼,扯扯嘴角没说话。
白十一醒了又气晕过去了,所以此时房里还能站着的只有三个人。
游折风看了一会儿,一转身,对上诡弈青直勾勾看过来的视线,避无可避。
他浅浅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轻声:“出去说。”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出,后一个人轻手把门带上了。
屋里转眼只剩落花令。她坐在床沿,环着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翘着脚尖,视线落在夯实的泥地上,若有所思。
“想问什么?”
后院,游折风站定后说。
诡弈青看着他,毫无迂回:“你是唐煜?”
游折风视线往旁边飘忽,矢口否认:“不是。”
“你只有一次骗我的机会。”
“……”
飘忽的视线又转回来,游折风看见诡弈青脸上的表情平静却严肃正色,好像他说错了一句话就真的会立刻转身离开,从此不复相见。
游折风环起双手,食指在胳膊上点了几下,然后依然昂着头回他:“不、是。”
“早在七个月前唐煜就已经死了,诡弈青,”他一字一顿:“我不是唐煜。”
诡弈青根本不信,上前一步逼近:“那你会使枪,会使唐家枪法?你可知道那是兵家绝技!”
游折风淡然回之:“对,我会,可会使枪的不一定就是唐煜,这世间奇人千万,唐家枪法也并非密不可传,我偶然习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强词夺理。
诡弈青偏过了头。他手上夹板还没拆,一只手还吊在胸前,以至于胸口起伏的弧度如此明显。
王爷深呼了一口气,似乎是怕自己像东屋里躺着的那个一样被气晕过去,过了好久才平复开口:“何必这样骗我。”
他偏过去的头没动,但眼珠转了回来,看了游折风一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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