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白十一经过木偶摊子时,无意中被一个木偶吸引目光。
那木偶做工不算精巧,形状也不能说好看,吸引他驻足的是木偶身子刻的三个大字:
休长歌。
白十一一顿。
木偶面上贴了张纸,纸上画了个鬼脸,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定是在讥讽皇城里那位。
木偶戏的艺人表演木偶戏,也卖木偶人。
白十一那时停在摊前拿了木偶问:“这是什么?”
木偶艺人一看他手里的木人,随口答道:“休长歌呗,你买吗?十文一个。”
“……他得罪你了?”
“没有啊。”
“那为什么做这种事?”
“不是,关你什……”木偶艺人一抬头,看见是白十一,本就打怵,当下觑见他凶狠的脸色,又更脚下发虚,咽了口口水才勉强把话说完:“关、关你什么事?”
他壮起胆子:“休长歌臭名昭著,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干,再说了……”他撇开头,两手揣在袖子里,小声嘀咕:“和男人,恶不恶心。”
‘嗙——’
话落,一声巨响。
“哎呦!”
刚刚还说话的木偶艺人被一脚踹飞,连着摊子一个筋斗滚上街道,将旁路过的人都吓得捂嘴连退几步。
白十一慢悠悠收起脚,拍了拍鞋面的灰,然后在自己一剑砍翻的摊子上又重重加了一脚。
木偶艺人过了好半晌才拍拍屁股爬起身,隔着半个街道冲白十一叫骂:“白十一!你爷爷的有病啊!你赔我摊子!否则我就告到城主那去!!!”
白十一幽幽抬眼,视线如飞刀般扫了过去,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煞气。
一瞬间,那艺人仿佛被扼住咽喉,再不敢说话。
得了清净,白十一才收敛眼神,从腰上解下荷包。荷包遭银子坠得直响,他一松手,便见满袋银钱掉落,听得‘哗啦’一声。
“摊子,我赔你。人偶,我不想再看见。”
话落,年轻气盛的刺客撞了撞腰间双剑,咧开一口牙笑问:“我说的够明白了吗?”
……
……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北城,城主府。
白十一对上休长歌望过来的眼神。他双眼清亮,当中瞳仁色浅,望过来时眉头微皱,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漂亮得让人失神。
白十一顿了顿,然后高深莫测地反问:“想知道?”
又来了。
休长歌撤回一个疑惑:“现在不想了。”
白十一单脚支着,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咳咳。”廖凌雪轻咳两声,打断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然后在他们望过来的视线当中眯眼笑道:“长歌大人,借一步说话如何?”
休长歌当然不会拒绝,推开白十一的手后礼貌地点了点头。
廖凌雪得了回应,却依旧躺在美人榻上没起身。休长歌原想等她一会儿,却见廖凌雪身侧的侍女走上前来,双手搭上美人塌的靠背,然后微微用力居然推着塌走了。
休长歌稍有一愣,仅在瞬间,过后便神色自然地与千金凰行礼,退后两步转身跟去了隔扇门后的暖阁里。
白十一下意识也想跟上,刚有动作就被千金凰制止:“你留下。”
白十一假装没听见。
千金凰随手将盏盖飞出,擦过白十一眼前钉进了他身侧的雕花梁柱,‘当’一声闷响。
白十一:“……”
千金凰淡定地啜了一口茶。
暖阁内。
侍女将廖凌雪推到暖阁内放置着的一张透雕半圆桌前后便低头弯腰缓步退了出去。
半圆桌上摆了几盘精致的点心,茶水尚还温热。
廖凌雪终于又摸出她的玉石烟斗,点燃后朝休长歌一挥,道:“坐。”
休长歌依言,在半圆桌旁的八足圆凳上坐下身,双手握拳搭在膝上。坐得中规中矩。
廖凌雪抽了一口烟,笑眯眯问他:“长歌这名字真好,是谁取的?”
休长歌回他:“我是孤儿,这是我师姐取的名字。”
“你师姐?”廖凌雪闭眼,表情用力地想了想:“许灵儿?”
“门主认识?”
“傻了吧你我当然认识。”廖凌雪在圆桌上敲着烟斗,斜瞥了他一眼。
“?”休长歌没明白这一眼的含义。
廖凌雪错过了她的表情,敲完烟斗又抽了一口,不疾不徐问:“你师姐怎么样了?”
休长歌一顿,搭在膝上的手有些用力,声音却依旧平静:“师姐她,几年前就去世了。”
“……”廖凌雪恍然,烟嘴到了嘴边又被放下,许久后才说:“对,我忘了。”
她表情空白了一瞬,过后才又若无其事地重新抽起烟,像是随口一般问道:“你师姐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休长歌摇摇头:“很少。师姐一向只喜欢唱戏,对于自己的事情从不多说。”
“是啊,她哪敢说。”廖凌雪轻笑,刚才一瞬间的空白像是错觉,脸上表情又忽然戏谑:“你可曾听说过先帝的许妃?”
“?”同姓许,休长歌一愣:“我师姐!?”
“那不是。”廖凌雪道,“先帝的许妃嚣张跋扈,仗着家世与宠爱在后宫横行霸道,地位一度能与皇后娘娘分庭抗礼。”
“后因树敌众多,又被皇后一派诬陷,百口莫辩、辩无可辩,最后打入冷宫,得了先帝一杯毒酒赐死。”
这些事休长歌或多或少也听说过,但他不明白:“这与我师姐有什么关系?”
廖凌雪慢悠悠地:“你师姐曾是许妃娘娘的贴身侍女,这事你难道从未听人提过?”
休长歌摇头。
廖凌雪道:“许妃跋扈,能在宫中屹立不倒这么多年,都是多亏了她带来的这个家生奴才聪颖伶俐。后来许灵儿年满出宫,出宫不足半月,许妃娘娘便惨死宫闱。”
休长歌愣然。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她印象中师姐温和明媚,说话永远都是不紧不慢地在微笑,谁看见她心情都好,谁与她对话都豁然开明。
休长歌从很小时候就觉得,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最接近神明的人,那一定是许灵儿。
但传闻中许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却是个不算多么温和的人。甚至有和许妃如出一辙的刁钻跋扈。
休长歌低下头,悄然抿紧了唇。
廖凌雪说完没听见休长歌的声音,侧头看去时才发现他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廖凌雪一顿,用烟斗挑开他脸侧落下的碎发:“怎么,不信?”
休长歌回神,摇了摇头:“不是。”
廖凌雪见状,收回烟斗,缓声说道:“戏班子的事我多少也有所耳闻,但终究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味耽于过去,不论是于大人还是于旁人都没有好处。”
她翻了个身平躺,烟斗在原木桌上敲了不轻不重敲了两下:“适时向前看吧。”
休长歌勉强扯出一个笑:“我知道,多谢门主。”
“不客气,看在十一的份上,我愿意多跟你唠两句。”她说:“虽然陛下不放你,但他毕竟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又因手刃兄弟的行径而颇受诟病。你只要躲着他走,天下之大,想来他也没空管你们。”
休长歌不置可否,只微笑。
廖凌雪说着又开始嫌弃:“十一这小子,不怕他人傻,就怕他人傻还有把子力气,难管得要死。”
休长歌垂眼,试图为白十一挽回点面子:“其实也没有吧。”
“别为他说话了,我看着他长大,他什么狗样我能不知道么?”
廖凌雪悠悠地支起上半身,双腿交叠,搭在上面的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脚尖。
“不过话说回来,休长歌,你要是哪天玩完腻了,非要回皇城,这小子心眼死,必是要追过去的。届时若是他出了什么事,那我可是个护短的人。”她眯起眼,依然在笑,却眼含威胁:“黄金门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休长歌‘呃’了一声:“那如果是他先腻了呢?”
廖凌雪压根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头一转又躺回去:“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
他反问的速度太快,廖凌雪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皱起眉:“你是不是不记得?”
“?”
休长歌抬头:“记得什么?”
“四年前,皇城庙……你居然不知道?”廖凌雪重新撑起身,“我以为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和十一在一起的,原来你根本就不记得?!”
休长歌:“?”
廖凌雪的无语无以言表,一拍脑袋又躺回去,长叹一口气:“天呐。”
休长歌被她说得有些蒙,一时不知道还该不该说话,斟酌良久后才敢小心翼翼开口:“我问过,但他不说。”
廖凌雪闭着眼烦躁地摆了摆手。
“……”休长歌抿唇:“四年前,到底是什么事?我真的不记得了。”
四年前的事太多太杂,他不愿意回想,于是关于这一年的记忆也在脑海里尘封。
廖凌雪睁开眼,睫毛轻颤,从窗户里落下的阳光打在她脸上,落下一根一根的阴影。
“四年前,我出任务受了伤。”
暖阁的窗上挂着一只八角风铃,风铃的影子落进暖阁中央。
廖凌雪起身,抽一口烟,吐出的烟雾一路外飘,最后几缕散在风铃四周,然后只听‘叮铃’一声,悠悠轻响……
……
四年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