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源华城中也是一片静谧,几无人声。
当年德宗亲自督造这座城池,正中是谒陵行宫,以三重宫墙相隔,余下恰好按东南西北分作四坊,东坊朝向京城,乃城中府衙所在;西坊坐落商铺,南北二坊则用来安置民居。
城中按例设有夜禁,一更禁行,城门落锁;五更开禁,百姓起作。
而眼下更是已近三更了。
夜色已深,众人早歇,行宫内外除了护军巡视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多余的响动。
只有一处似乎透出了异常。
行宫东南角上的某处小园,荒废已久,虽也照常派人打理,看着还是有些凄凉。而此时,园中一角竟久违的有了人气。
“……果然不肯收吗?”
少年看着那封被退回的信,虽早有预料,多年来也习惯了失望,可沮丧的神情还是藏都藏不住。
不过他礼仪周全,很快就打叠起精神,将信藏入怀中,郑重道:“此次又劳烦小将军了,奴才代家主谢过。且家主有言,待您返京后,闲时还请过府小聚。”
对面那人轻点了头,权作回答。
少年也知道这位寡言少语的性子,并不介意。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脸上还是透出了一丝期盼:“这一次,玉奴小姐可曾说些什么?”
近年来,小姐深居内宫,而倚桐宫上下简直是严防死守,水泼不进。即便是先帝驾薨的这几个月,府内终于敢有所行动了,也依旧撬不出什么消息来,更不可能把消息递进去。
无可奈何,只好请了家主的至交好友帮忙。这位身份特殊,宫内门路总比他们灵通些,动作起来也不至于太惹人注意,精心安排下,总算逮到过几次机会,能和玉奴小姐见上一面。
只可惜……
少年感受着怀中收藏的信。
——他每每心怀希望地替家主送了信来,每每也都是失望而归。密信从来完好无损,听小将军说,玉奴小姐甚至从不曾试着伸手。
莫说启看,她连主动触碰都没有过。
薄薄几张纸,少年每次经手,沉重得竟让他每次都红了眼眶。
而他自小跟在家主身边,耳濡目染,便也学着心性坚韧,绝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
少年望着眼前的小李将军,等待一个答案。
也替家主等待一个回应。
李衡看着他,未曾言语,视线却微微偏转了去。
少年背脊猛地一僵。
这句话,他年年在问,也年年都是同样的回答。
“……辛苦您走这一趟。”少年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语调,“玉奴小姐还需在此驻留多日,一切……就拜托给小将军了。”
少年本是讨喜的性格,这一句却说得万分端肃,神情坚韧。
然后,躬身而拜。
“……”
李衡终于眉峰轻动。
有那么一瞬,他突然就微眯了眼眸,仿佛除了少年外,他的眼前还站着另外一个身影。
那是他多年的好友。
他们两家颇有渊源,可算世交。他与好友更是同岁,生辰相距整一月,落地时却恰好是同一时辰的同一刻,不差分毫。幼年时,他二人也曾一处启蒙,一处习武,闯了祸也总一处受罚。
李衡是家中长子,下面只得一个妹妹。长辈却总是笑说,让他不需遗憾,他与好友比着嫡亲兄弟也不差什么了……
——虽无血缘,却情同手足,可交生死。
对此,他虽不曾宣之于口,却也从不否认。
此后渐渐长成,各自都有要肩负的责任,也就渐渐都忙碌起来。尤其是他从军以后,练兵,行军,交战……一回过神,竟然就是几载光阴。
彼此早已少年。
而再之后的一切,仿佛都是机缘巧合。
数年前,小李将军奉命出征,虽是打了胜仗,可也受伤不轻。上意体恤,赏了他两个月的空闲,让他在家好生休养。家中那位老将军更是下了死令,让军中上下都紧盯着他,一旦敢去军营,立时乱棍哄打出来……
他就如此被迫赋闲。
这般将养了一月,伤势已近痊愈。也是在那时,连日过府探望的好友突然辞行,说是再过几日就要离开京师了。
李衡淡然以对。
——好友心性自在,多年来遍游天下,尽赏山水之趣,一年总有几个月会在外面。前年寒冬大雪,道路难行,他甚至没有赶得及回京团年,为此还惹得家中长辈动了怒。
若非他这次突然受了伤,好友放心不下,只怕早就该动身了。
小李将军一向寡言,做事却绝不拖沓,很快就举了杯,以茶代酒,权当是为好友送行。
好友浅笑回敬。
他们二人说者无心,谁知听者却有意,旁边奉命来监视他“不得沾酒”的副将突然灵机一动,言道:“左右还有一月,将军伤势也大好了,不如一道出京游历?”
李衡下意识就皱了眉。
——率军之将,怎可擅离京师?
副将却道:“将军这些年,除了出征,又真正去过哪里?”
他这才被问得一愣。
好友的眼光也微微变了。
片刻后,好友突然抚上他的肩,言道:此行……本有些事要劳烦你,只是你身上带伤,我便不打算说了。可若在京中烦闷了,愿与我同去,那少不得还是要拜托。
若是如此……
小李将军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应承下来,相约了后日动身。
一则,好友相托,似乎非他不可一般,他自不会拒绝;二则……
——他或许是该出去走走了。
李衡自小做事果决,既然有了决定,也就当即收拾起行囊。
本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怎料出发前一日,家中小妹却突然染了风寒,他只好派人送信予好友,言说自己会迟几日出发,让他不需耽搁,明日先走就是了。
可不知怎么,下人送完信回府,身后竟还跟了好友的侍从。
这是另有事情交代?
李衡如此猜测,军中习惯使然,当即领着人去了书房。
再无旁人时,侍从这才取出一封信,小李将军打开一看,果然是好友的笔迹,信中让他好生照顾小妹,不必急着动身。
字里行间,文雅体贴,风轻云淡。
可侍从的亲口回话,听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家主已连夜出京了,留了奴才下来。若您过几日启程,跟前也好有个带路的。”
他听得眼底微深:“何事如此着急?”
好友那般性子的人,这一次,竟连从小跟到大的随侍都舍下了。
这侍从与他也是熟悉的,闻言,当即苦笑着摸摸鼻子:“家主要事,奴才不敢擅自泄露。”
小李将军神色愈沉。
——莫非真是出了“要事”?
侍从一见这表情,猜测他可能是要误会了,忙摆着手道:“小将军莫急,更无须担忧。家主只是,只是……”
一向伶俐的侍从结巴了半天。
——多年秘密,只知竭力隐藏,这一时半刻的还真透不出口风。可他心里又想着,家主既然遣了自己来,多少也有预先交代的打算……
侍从纠结半天,终于咬了牙,稍稍透露道,“只是比起往年,家主此次已是晚了不少,怕‘那边’要着急,这才连夜就动了身……”
李衡闻言一怔。
这话里的意思……竟然要是赶着见谁吗?不止这次,往年时时出京,也是因为有想见的人?
他看着侍从,只觉自己是真正听见了好友隐瞒多年的“要事”。
可对方却再不肯往下说了,顶着他的视线,只好苦着脸连连告饶:“小将军且放过奴才吧,奴才人微言轻,只能说到这里了。余下的,您过几日大可当面询问家主。”
小李将军思量片刻,果真不再为难他,想着与好友会和的时候,一切自会有个答案。
待到小妹病好,李衡也不再耽搁,轻装简行,身边只带着好友的随侍,不顾身后副将的接连抱怨,一匹马,一辆车,两个人就这么出了京。
“为何不骑马?”
李衡曾这么问,心中到底记挂着好友的交托,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也怕马车行慢,耽误了他。
驾车的侍从却不怎么在意,笑道:“家主走得匆忙了些,许多东西都没有带上,奴才就装在车上给他们送过去。”
或许是出了京城,又与小李将军熟悉,侍从竟脱口而出就是“他们”二字。
李衡面色未变,不置可否。
从军以来,他的确是少有这么悠闲的时光,不必急行军,也不必勤操练,每日累了就歇下,醒了就上路,倒是第一次有心赏看沿途风景。
这侍从与他也算是自小相识,虽生性活泼,难免话多了些,却也不会轻易打扰他,开口的时机掐得巧妙,说的话也机灵万分,不至于让他觉得聒噪。
如此行了一路,山水娱情,小李将军的眼神也渐渐轻缓下来。
可即便是这样,侍从一路上的举动,他仍是一一看在眼里。
——行经各地,遇上店铺集市了,对方总要多看上几眼,杂七杂八有用无用的小东西,竟也断续买了不少。一日,这侍从甚至在胭脂铺子前驻了足,踌躇良久,最后还是闷头冲了进去。
出来时,胭脂水粉竟捧了满怀。
彼时,李衡坐在对门的茶楼里,对好友的“要事”已猜中了七分。
“……小将军见笑了。”
时日一久,侍从自知肯定要露不少马脚,索性破罐子破摔,说话多少也明朗了些:“往年也未曾如此,只是这次迟了些许,‘那边’怕是已经气上了。家主走前吩咐,让奴才带些东西过去……”
也算是赔罪了。
最后这半句,侍从可不敢明说。
小李将军看了看他,淡淡颔首,也不曾细问。
而侍从刚打胭脂铺子里出来,脸上已是红得透了,见状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闷声归整起东西来。
——胭脂,钗钿,集市上买来的一套彩绘泥偶,两个自京里带出来的大箱子,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再并各色小物。满满当当,一路下来竟也快有一车。
“……若是见了会喜欢,那就好了……”
侍从这么收拾着,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句。
于是他们依旧一匹马,一辆车,两个人载着满车的赔罪礼,行向南方。
直至停在一家寻常民居前,粉墙青瓦,门前栽柳。
侍从显然是熟门熟路,敲了三下门,未曾有人应答,他竟然也就自行推开了,先把李衡让了进去,请他稍待,自己则忙着去安置马匹车辆。
——此处显然没有多余的仆从,没人帮手,侍从分·身无术,只好暂且失礼了。
好在小李将军不曾计较。
他原地站了一会,起先并不打算走动——此处主人应该是一人独居,而且……当是女子。礼法所在,外男自当谨言慎行。
然后下一刻,恪守礼节的小李将军随意转了转头,就见好友眉眼噙笑地走了过来,怀中……
——抱着一人。
李衡轻锁了眉。
好友却对他无声示意,然后双手微抬,让怀中人枕上了他的肩膀,他自己低下了头,与那人说着什么,眼底透着一丝无奈,唇边却盈满了笑意。
少顷,他怀中的人终于转了转头,看向李衡的所在。或许是被吵醒了,那人不耐地嘀咕着什么,依稀是些抱怨的话,可失焦的眼神却打着晃,上下左右地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才找准了李衡……
——而那一眼之间,波光横流。
那是小李将军与尹家小姑娘的初见。
他在尹家没有住上几日——身为人臣,到底是要赶着时日回京的。可就是这几日里,大大小小,李衡竟也和尹家小姑娘闹了几场尴尬。
说起来两个人都挺无辜的。
一是李衡去的时机不巧,正赶在尹家小姑娘被人爽了约的节骨眼儿上。毕竟她连等了一个月,每日守在门前,往年按时到达的马车却毫无踪影,小姑娘嘛,心气多少有些不顺。逮着罪魁祸首正发作着呢,结果冷不丁来了个陌生人,小姑娘面子上立刻就要端住,也不好找人算账了,心里难免郁闷。
二是小李将军的性子……啧,也实在不是好相处的,寡言少语,神情清淡,总让人错觉难以接近……好吧,可能还不是错觉……
两个人经常是“李公子”,“尹姑娘”,然后“尹姑娘”“李公子”,来来去去六个字,说完之后肯定就得冷场……
要真说起来,尹家小姑娘这心里吧……啧,确实是有些不敢招惹他……
私下里她也揪着罪魁祸首问了:“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是第一次带人来我这儿,可怎么偏偏就带了这一位?”
那人笑答:奉辀与我是至交,而李老夫人家学渊源,尤擅岐黄。你的身子……总不能一直拖下去。
尹家小姑娘斜眼看人:“怎么,可是嫌弃?”
那人无奈摇头,叹息似的回道:岂敢。
尹家小姑娘冷哼一声,再不搭理他。
——让她空等了一个月,这笔账哪是这么容易就算了的?
可对着李衡,她却始终端庄,一举一动,无不娴雅,看得出是被家中悉心教导过,可为闺秀。
李衡第一次见她变了脸色,是因为他一刀划开她的手腕。那一霎,尹家小姑娘狠咬了唇,眉眼皱成一团,转头就把脸埋在身边人的肩上,再不抬起。
可从始至终,她不曾开过口,更没有叫过半句痛。
小李将军神情不动,只是看着她腕上流出的血,再看看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的好友,终于明白自己被托付了什么。
回京那日,好友将尹家小姑娘常服的丹药分出一瓶,递给他,只说了两个字:
——多谢。
小李将军轻轻颔首,无言应下。
于是那一年,重伤方愈的李衡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将一瓶血并一瓶丹药送回了京城将军府。
他当时只是想,若无意外,那个小姑娘会是他好友的妻子。而他与好友多年相交,该做的,能做的,总要一一做到才行。
而第二年,小李将军未再跟着好友前往。送别时,他看着侍从一箱箱搬着东西上马车,想了想,终于抚上好友的肩,道了句“恭喜”。
——因为那一年,尹家小姑娘十六岁,已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
好友笑而不答,眼底笑意却盈盈生光。
第三年,他陪好友在将军府中打了一场,醉了七天,两人全都不曾出京半步。
第四年,宫中盛宴,王公在座,百官列席。小李将军坐在下首,看着御座旁安然伴君的华服美人,沉默了一整晚。
——因为那一年,尹家小姑娘终于嫁了人,成了亲,他却再不能对着好友说一声恭喜。
传言中独得帝宠,把持后宫,妖娆惑主,烟视媚行的美人……
在世人眼中,那已然是懿贵妃尹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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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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