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太妃久睡方醒,原本正眼巴巴等着青郎送饭,要是能大发慈悲赏她点肉就更好了。要知道她病了这些天,贴身女官始终坚守“饮食清淡”的医嘱,一日三餐就差直接拿菜叶子喂她了,皇贵太妃刚刚做梦都想着啃一口鸡腿!
结果鸡腿没等来,反而等来了一个烫手山芋……
“……是瞧不上哀家么?”
尹南烟取过玉佩,来回翻看两遍,这才懒洋洋地抱怨道:“还是说,哀家看着就那么差钱?”
这么个还没巴掌大的东西,还是当年给了新帝的,就算有君上御笔又如何?她这倚桐宫里,少什么都不可能少了先帝御物,当她随便捡着什么都稀罕吗?
皇贵太妃将玉佩递回给青芽,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哪来的,便送回哪去。”
“……”
贴身女官沉默一瞬,道:“此物来自浣衣局。”见皇贵太妃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又道,“三个月前,今上曾宠幸过一个浣衣局仆女。”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青芽突然放轻了声音。
尹南烟原本倦怠低垂着的眼睫,却还是跟着颤了一颤。
宫中女婢,出身也很是有一番讲究。
分给各宫妃嫔的多是良家子,身世清白,偶然还能见着低阶小官家的庶女,知书识字,便能让主子再多看重几份。至于如青芽一般的女官,上至内司,下至六局二十四司,凡有正式官阶者,更是精挑细选,上数三代必无作奸犯科之人。
这些姑娘,虽然做的也是伺候人的活儿,却要比浣衣局轻松多了。
也只有浣衣局里的粗使宫女,才是所谓的“仆女”。
——祖上罪犯不赦,抄家没籍,女眷罚入浣衣局,浣洗宫中一应衣物。
偌大宫廷,她们是最低贱之人,做着最脏最累的活,非死不得出宫,死后也不过草席一卷,找个地方便可付之一炬,连一座孤坟也不可能留下。
命如草芥,任人践踏。
而天下谁人不知,皇贵太妃尹氏,早年便是魏王府的一个区区仆女。
身份卑微,鄙陋不堪。
“贵主,”青芽静静地凝视着她,“有人在请您入局。”
皇贵太妃沉默片刻,终于弯了弯唇,似是回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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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月。
或许是近来多雨的缘故,天上黑压压一片乌云,将明月星辰挡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一片黢黑,风却一时更比一时大,扑面而来的燥热里渐渐夹杂上了水气,眼见着又是一场暴雨倾盆。
宫中值夜的禁军队伍已经提早穿上了蓑衣,提上了灯笼,个个腰背笔直,丝毫不敢懈怠地各自巡视,唯恐从哪处阴影里突然亮出一柄长剑,又或者是哪座宫殿里突然传出喊杀之声。
前不久皇贵太妃遇刺,今上震怒。李赫李老将军统摄北衙禁军,当即下令加强皇城内外戒备,若有玩忽职守者,从严论处;若有杀敌不力者、临阵脱逃者、勾结叛敌者,皆斩。
李老将军治军严明,他一声令下,禁军齐齐应是,声震云霄,无有不服。
“虽说刺杀那位主的时候,是在宫外……”
武守成今夜正好轮值,带队巡视到天鼎湖附近时,面上绷得一派肃穆,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审讯了这么多天,也不知审出了什么,幕后主谋又到底是不是魏王……”
不,正因为有可能是魏王的手笔,老将军才会这般严阵以待?毕竟魏王那般脾性,若是一时想不开了,谁能拦得住他起兵逼宫?
武守成暗自咋舌,随手抬了抬头上的斗笠。
——但愿那位王爷是真如传言一般,这两年都在府中醉生梦死,做他的富贵闲人了。不然这摊子浑水,只怕要将京城上下淹至没顶……
嘀嗒——
恰在此时,一滴雨水不偏不倚地正落在武守成鼻尖,小小的凉意打得他一愣。下一瞬,无数雨滴毫无顾忌地倾泄而下,仿佛天公随手打翻了酒壶,眨眼间就将人间浇了个通透。
禁军虽然一早披上了蓑衣,奈何雨势太大,夜色已深,身处雨幕之中竟犹如珠帘障目,几步之外就再看不分明。
武守成为此稍感不安。
“听令!”他握在剑柄上的右手紧了紧,沉声道,“提高戒备,继续巡查!”
禁军齐道:“是!”
武守成听着这铿锵整齐的回答,严肃的神情缓了一瞬:“下了值就带你们去喝热酒,暖身子,现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站在队伍正中的一人拖着清亮干净的少年音色,立刻就欢快地喊了起来:“副将,只给酒不给肉,喝起来也不痛快啊!”
“你皮痒了是不是?”武守成一听那声音就头疼,当即骂道,“柳知问,你小子敢敲我的竹杠?”
那被唤作柳知问的少年摸了摸鼻尖,斗笠下的面容犹带稚气,眉目俊秀,恍如掩映在雨帘之后的一杆翠竹,此刻却嬉皮笑脸地回道:“副将宅心仁厚,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总不会亏待手下人的!几斤肉还舍不得吗?”
队伍中已经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愣是快被夸成活……佛在世的武守成:“……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真是造了孽了!
他是李家家臣,打记事起就跟在李衡身后,在军营里一路摸爬滚打长到如今。李衡李小将军天生冷淡,因自小男生女相,总惹得其他世家子弟前来招惹,由此更加少言寡语,人情交际上总不够热络。武守成却恰好相反,生就一副火热心肠,豪放脾气,军营中随手勾肩搭背上几人,转头就能招呼出一场大酒。闹到后来,连这还未弱冠的小子都不再怕他,整日里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却偏偏总能踩在他的底线之上,让人狠不下心往死里教训。
“吃吃吃!十斤酱肉,吃不完老子塞也给你塞下去!”
武守成咬牙切齿地逼出这一句,不顾少年人兴高采烈的欢呼,恨只恨此刻还在值夜,不能把这小子当场吊起来打一顿!
欠收拾!
按下额角乱蹦的青筋,武守成深吸一口气,正要招呼着人继续巡视,却发现刚刚还雀跃着要喝酒吃肉的少年突然没了笑意,右手寒光一闪,悬在腰间的长剑被他陡然从鞘中推出了三寸!
“有人来了。”
如同换了一个人般,柳知问这短短四字出口,比瓢泼大雨还要让人背脊生寒。
武守成豁然回头。
与此同时,一直被他握在掌心的长剑已然蓄势待发,呼吸间便可挥洒开来,取人性命。
来人却全不在乎。
遮掩天地的大雨里,一身女官服制的女子撑着纸伞迤逦而行,脚步迈得不紧不慢,不带一丝慌张。哪怕即将被人拔剑相向,也能领着身后的嬷嬷一直走到近前,隔开两步,再规行矩步地见礼。
“大人。”
领头的女官礼数周全,声音却淡冷,隔着厚重雨帘望去,那张鲜少表情的秀美面容上似乎又添了几分寒意。
武守成握剑的手这才松了,眼角余光斜了斜,没有见到那抹率先出鞘的剑光后,才敢放心地向女官回礼:“青芽姑姑。”
他不知这位前朝内司的姓氏,直接叫“青芽大人”那就更奇怪了,只好跟着宫人们的叫法喊了一声“姑姑”。
自觉差了辈儿的副将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问得却很干脆:“何事竟劳动姑姑雨夜外出?”
还这么拖家带口的……
武守成并未掩饰自己的打量,不闪不避地看向青芽身后。那里,两个撑伞的嬷嬷正一左一右扶着一人,被夹在中间的人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身上的宫女服已褪了色,他只用一眼就看见了手肘处的补丁。
武守成眸底一深。
青芽却不在意他的警惕,直面对上这位屡立战功的副将,也不见她的神色有一丝波动:“宫务在身,恕难相告,告辞。”
只这一句,说完便不再看向眼前满怀戒备的禁军,女官侧了侧头,示意身后的人跟上,便径直走向了倚桐宫宫门。
哟,脾气还挺大。
武守成暗自腹诽,可是那两个嬷嬷架着人经过他身前时,他还是往后退了一步,以示自己并无阻拦之意。
直至目送这一行人进了宫门,厚重门扉重新合上,武守成才回头看向手下军士,停顿片刻,他突然笑道:“等会,咱们不醉不归、”
“那是自然。”
柳知问收剑收得快,抢话的速度却比收剑还快,几乎是武守成话音才落,少年人已经轻快地跟上了:“反正是副将出银子,哈哈!”
队伍中另有人喷笑道:“小柳,你小子是真的不怕挨打!”
“副将胸襟似海,心怀坦荡,光风霁月,怎么会跟我计较~是吧,副将?”
“……够了,你他娘的真的可以闭嘴了!”
不停歇的雨声掩盖了禁军的两三句笑闹,随着他们的离去,天鼎湖重归空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也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
倒是那两个嬷嬷有些忧心,她二人对视一眼,可直到压着人在贵主跟前跪下,两人告退时也没有多说一句。
而这是青芽多年积威。
——执掌先帝一朝内务,与昔年的高德妃默契地划分了楚河汉界,分庭抗礼,纵然只是女官,也能叫高德妃割舍出宫务的半壁江山……
“这宫里,没什么能瞒得过青芽。”
灯火通明的寝殿之内,将将病愈的皇贵太妃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下首安静跪伏着的浣衣局宫女,叹息般轻道:“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哀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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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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