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佘忻回家的时候,暑假只剩两个星期了,而她竟然到快开学才知道沈未明办了一场演唱会。这天她得偿所愿来到大人的聚会,在人堆里左问问右问问,想要把错过的这场演出一点点地问出来。
这周酒吧整修,唯一的客人就是沈未明圈子的几个朋友。她们聚会宋见秋一般是不参加的,但耐不住宋佘忻的恳求,她不得不带着这小孩过来了。
吵,虽然是沈未明的朋友,但宋见秋很难不觉得吵闹。她像撇了个小狗娃一样把侄女撇给沈未明,便自顾自坐在酒吧另一端,和这些人遥遥相隔。
本来这件事也和她没什么关系,非要过来的人是宋佘忻,一口答应下来的人是沈未明——甚至,她还在沈未明答应的前一秒给了这人一个眼神,沈未明的大脑或许接收到了,可“当然可以”已经脱口而出。
她今天能遥遥坐在这里,已是最大的让步。
最后确认了一下她的正确,她便侧过身来专心做自己的事了,她掏出宋佘忻拿回来的册子,开始一个个研究要她怎么填、怎么签字。家长签字的这一套东西每年都有所不同,她总担心随便签了会有什么不妥,于是每次都仔细研究一遍。
昏暗的灯光看得她眼睛发涩,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松开手时,本就很暗的纸张上似乎更落下一层阴影。她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身旁站了个人。
哦,某人过来了啊。
刚想往旁边坐一坐让出点空间来,她又忽然想到什么般停住了,最后一点也没挪,只是抬头看着来人:“怎么了?”
“没事,来看看你,”沈未明弯下腰去分辨了一下她在看什么,然后就持续弯着腰,她支在桌面上,视野就和宋见秋平齐,“这么黑,看不清吧。”
“还好,”宋见秋的脑袋错开她看向那群人,“小忻呢?”
“好着呢,她可没什么好担心的。”想到那孩子自来熟的样子,沈未明忍不住笑了笑。
宋见秋不置可否,她转回来,视线终于轻飘飘落在沈未明脸上:“看完了,回去吧。”
沈未明不回答也不离开,还是直勾勾看着她。
宋见秋隐隐感觉到了什么,问到:“刚才在聊什么?”
被读懂了,沈未明却是一阵欢喜,她嘴角挂上淡淡的笑:“小忻在问上个月的事啦,也没什么……”
这下宋见秋明白了,她没评价什么,只是挪到里面去,把刚才坐的地方留给沈未明,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心。
沈未明本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这下便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她趴在桌子上瞧着宋见秋,宋见秋拾起笔来继续刚才的工作,她们就这样陷入了沉默,唯有那端的说话声和笑声回荡在耳边。
沈未明的确逃了,她不得不逃,宋佘忻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她,问,下次开演唱会我可以来看吗?这种问题她回答不了,她不能说弹吉他的叔叔已经彻底回归了家庭,也不能说她们这些大人的疯狂早已在完成演出之后泄了气。往后的确还能弹琴、还能玩音乐,甚至还能稍微参加点音乐节,但那股劲儿早就散了。
打着哈哈糊弄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也变成可憎的大人,只能假装看不出宋佘忻眼中的疑惑。她和这个小孩之间又多了一层障壁,这次是因为她自己了。
沈未明趴在桌子上回想刚才的对话,逐字逐句地,她想到,就算她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小姑娘恐怕也不会理解吧。宋佘忻尚且年少,那样的天赋足以让她傲居群雄,至少暂时还保持着骄傲——这样的像太阳一样的人,怎么可能明白她的阴暗?
想到这里她暗下决心,她一定要保护这孩子的闪耀,一颗如此熟悉的明珠出现在面前,她绝不会再让她蒙尘。
产生这样想法的前提是什么?她已经把自己摆在什么样的位置?因为下意识就出现了这种想法,她没能去想这背后的逻辑,这两个问题也只是忽闪了一下,便沉没在昏暗的灯光里了。
太黑了,太昏暗。
宋见秋再一次揉眼睛,她合上纸页,终于放弃了这件事。彼时已经十一点多,酒桌上没再上酒,剩下的啤酒喝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这些人收拾起残局来都是动作利索,宋见秋先一步带侄女离开了,没几分钟,剩下的人也纷纷带上东西准备离开。沈未明站在门口一个个送她们,等了半天万来迟迟不出来,她往里一看,这位副店长正把撞歪的凳子也一个个摆好。
沈未明忍不住笑了,也没开口催她,就这样抵着门等着。乔银和吴沁言站在路边打车,竟是半天没有结果。
沈未明朝她们喊道:“银子,走回去不行吗?”
乔银指了指扶着电线杆的吴沁言:“得把她送回去呀。”
这会儿万来哒哒跑出来了,她接过门来开始动手锁门,抱歉道:“不用等我的,哎,我没看到你开着门等我。”
“这有什么。”沈未明完全没觉得有什么,笑呵呵地叮嘱她回家注意安全,道别之后,转身朝路边的两人走去了。
她瞧了一眼吴沁言,这人靠着电线杆仰着头,双眼微闭嘴边带笑,一副很享受晚风的样子。再看乔银,正努力张望着有没有出租车。
“她不是住北边吗?你顺路?”
“不顺,先给她送回去呗。”
“那狗人不是有车吗?让她来接。”说出这句话来,沈未明再一次在心里骂卫琳,她心想这人除了能当个司机真的一无是处了。
“分了嘛……”
耳边飘来一句很小声的话,沈未明一半没听清一半不敢相信:“啊?”
“怎么了?”乔银回头扫她一眼,“你不满意?”
“我当然满意——不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告诉我?等等,不会过两天又和好了吧。”
“就是怕你这样想才没告诉你,我还说过年的时候再说,到时候你再说这种话,我就直接说都分了半年了。”
沈未明搞不懂她的逻辑,但好像乔银并没有开玩笑,那这次应该就是认真的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拍手庆祝,原本昏昏的心也难得地亮了一瞬。
“好哇好哇,你也有想明白的一天?怎么个事?”
乔银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醉鬼:“问她。”
“嘿,老吴?”
沈未明转身看着吴沁言,真的尝试问了一下。吴沁言听了好多遍才明白,嘴边马上咧起更大的笑容:“因为银子爱我呀,嘿嘿……”
“神经病。”乔银毫不客气地骂道。
“诶,车!”
“嗯?!司机!这儿!”乔银一下回神,冲着前方的出租车招手,再次专心于叫出租车的事业中。
沈未明自觉应该感谢很多事,她要感谢宋佘忻放假回家、感谢乐队的人因为惯性还时不时跑来酒吧,如此种种,让她在本该无为的时间里也能分散些注意力,至少表面上,还像什么都没失去一样。
她没什么劲头弹琴——甚至,独自一人待久了,她会一下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她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这些,也早就做好准备迎接这份动荡,可实际上,就算她紧绷心弦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无助和迷茫。
宋见秋说不要被恶的情绪击垮,说集中注意力就可以对抗任何事,沈未明从前以为自己有这种能力,现在看来,原来自己一直在用“先实现了那件事再说”做挡箭牌,才能鼓足干劲抵抗所有不好的事。她对宋见秋的佩服到了另一个高度,想不通自己前路的每一个夜晚,她总是忍不住想想宋见秋的前路,生来无望的人生中,是什么支撑你走到现在?
一想到这里,她沉在水底的心就钝钝地疼,她总是在深夜钻进宋见秋怀里,拥住她,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充盈。
她在等待宋见秋救她,她不说也不面对,但实际上她就是在等待,她找到另一个避风港,重蹈覆辙,再一次把自己的灵魂交到别人手上。
还是琴房,宋见秋例行练琴,沈未明坐在旁边的钢琴凳上。
宋见秋暂时不需要她的钢琴,于是红绸都没掀开。没兴趣,没劲,她唯有陶醉在宋见秋的琴声中。大提琴和贝斯多像啊,她渐渐觉得,那琴弓也在拉动她的心弦。
不知道第几首之后,宋见秋停下来翻页,可她只是了看了一眼下一页的标题,并没有重新抬起琴来。
看向那个在琴凳上眯着眼的人,她忽然问:“你有多久没弹琴了?”
“嗯?”沈未明睁开眼来,她不禁身子晃了晃,心也因为这个问题而胆怯地缩起来,“也没多久吧,现在才十月么。”
宋见秋沉默了一瞬,接着说:“能弹弹钢琴吗?”
“可以啊,”沈未明侧过来看了看她的谱子,只是大提琴谱,“要我怎么——”
“不要你怎么,就只是弹而已。我弹我的,你弹你的,可以拿上面的钢琴谱弹,也可以自己弹。”说完这一通话,宋见秋真怕沈未明会拒绝这无聊的活动。
她不知道沈未明是不会拒绝她的,此时此刻,就算她要沈未明抱起贝斯来为她弹一首歌,沈未明也一定不会拒绝。
音乐对沈未明来说到底是什么?七月之后,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听完宋见秋的话,沈未明多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点点头,一双手刚准备推开红绸,却又问:“如果打扰了你怎么办?”
“我不会被打扰。”宋见秋的语气很淡定,仿佛还在说不要怀疑我的专业性。
“哦……”沈未明掀开琴盖,洁白的齿、漆黑的齿,从前没发现,钢琴是这样黑白分明的乐器,从外观上都那么像是正统、像是权威。
弹钢琴的人,想必不会有她这样的人生吧。
她已经完全面对钢琴了,如此就背朝宋见秋。她的双手已经在抚摸琴键,她身后的人却又开口了。
“你觉得自己能扰乱我吗?”
沈未明转过头去,大提琴家微挑眉尾,她和她肩上靠着的大提琴,都像是在轻蔑地挑衅。
喂喂,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啊……
“我扰乱了能怎样?”几乎不经过大脑,她直接“应了战”。
宋见秋脸上挂上淡淡的笑:“我去灵台出差的时候会带上你。想去看看海吗?”
沈未明双手交叉开始活动手臂,肩关节发出咔吧的声音:“那我就不客气了?”
“请便。”
钢琴和大提琴比,其实很不公平,这种对抗宋见秋也从没做过。可她也想为沈未明做些什么,她的大脑为这一件事连转好多天,最后也只能想到这样乏善可陈的烂招。她后来觉得应该把沈未明带出去,海边或者草原,她无法做到的事,旅途一定可以。
她不敢想这个道理是如何进入她心里,但这次她没能克制住,于是佘青的模糊面容出现在她脑海,那个人说遇到困难就跑到大自然里。佘青走后,宋见秋偶尔偶尔会想,你去了你说的大自然吗?关于我污泥一样的家庭,你找到你的答案了吗?
太多事没有答案了,十几年前的事至今仍然空白,十几年后的如今又面临新的问题。还有,她该相信这个理论吗?
她扬起琴弓了。
《萨拉班德》,她开始,沈未明也开始。她告诫自己专注,专注于大提琴,不必在意耳畔的钢琴。奈何《献给爱丽丝》实在让人熟悉,就算她没刻意去听,仅仅一个开头她就听出来。
好吧,沈未明也只给她听了一个开头。紧接着是《菊次郎的夏天》,也是一个开头。这下她明白了沈未明的招数,可还是无可奈何地去想这人下一首会弹什么。所幸她对这些大提琴曲也都很熟练了,不需要全神贯注也能拉下来——等等,不能这样想,这样太侥幸心理了。
她集中注意力盯着琴谱,强行放空,直接凭肌肉记忆按弦。好一些了,但仅仅十几秒,她又迫不得已因为那不讲理的钢琴蹙起眉来。
谁会在《月光曲》最悲怆的地方接《梦中的婚礼》啊?
简直是礼崩乐坏,她几乎忍无可忍,最后终于在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和《冬风》的“串烧曲”之后停了下来。
意识到大提琴消失之后,沈未明也很快停了下来。她颇有些激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不知道自己正用这个正统的乐器摧残宋见秋的学院派脑筋,这么久没碰乐器,她现在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她抬起双腿转过身来,面朝宋见秋坐着:“我赢了是不是?”
“……”这一刻宋见秋真想短暂获得那些评论家的嘴,狠狠批判一下这个人的恶毒行径。
沈未明起身,在宋见秋面前、大提琴的另一侧蹲下了:“宋见秋,灵台我会去的,先要一个亲亲好不好?”
宋见秋心里一怔,“我会去的”,所以这人知道她的意图啊。
“不可以,”语气很强硬,但说完就咽了口唾沫,“在琴房不行。”
“那再来一次,我赢了就——”
“你赢了我再带你去呼伦尔。”
沈未明只好服从了,她看着宋见秋,宋见秋看着她,忽然,她趴在宋见秋膝头笑起来。
“怎么了,笑什么?”
“高兴,”沈未明抬起头来,“怎样,我弹你手机铃声弹得很准吧,还有小忻的闹钟。”
“……”
宋见秋懒得理她,她又自顾自趴下去了。很久,她忽然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宋见秋听到“草原”或者“大海”,追问她说了什么,沈未明歪着头看她,一双眼睛里只有她:“你知道吗,我倒是很喜欢海边。”
其实不是的,其实是,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你就是草原和大海。她不敢让宋见秋听到这句话,却又真的想要说出口。
“那不错,”宋见秋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道,“我很少看海,虽然常常有沿海城市的演出,但好像还真没特意去过海边。”
仔细想想,竟然一次也没有?被海浪打湿、被沙子黏上,这些都太狼狈了,她始终这样想着。
“我也很少诶,没有过旅游的想法。”
宋见秋看着她,迟迟没有回应。
“继续吧,”沈未明站起来松动筋骨,“也快练完了吧,练完就可以出去喽?”
她笑着看了一眼宋见秋,后者的目光早已落在她唇上。
“真的这么想要吗?”宋见秋问,不带情/欲,就真的只是在询问。
沈未明思考了一会儿,她在想要说到什么程度才不会吓到宋见秋。可她最后还是坦诚:“其实我每时每刻都想……”
宋见秋静止着没有反应,沈未明继续道:“我以前没有过这种想法,宋见秋,我有时候都想变成一颗鹅卵石,在你口袋里一直待着,也不会碎也不会化,永远就这样待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无缘无故地,明知道宋见秋不喜欢,还要把爱的枷锁变得更沉重。或许她也想要回应吧,清白如你,容得下我这颗鹅卵石吗?
宋见秋抬手,欲盖弥彰地合上了面前的琴谱。说完“过来”她就闭上了眼,那个人带着一个吻落下来,她始终闭着眼,抬起的手也始终按在谱册上。
就沉没吧,接吻是如此幸福的瞬间,伟大的、广阔的人生意义,能否仁慈地化作这一个点呢?
吴沁言做的事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和卫琳分手,其实也是乔银想开始新的生活了。她之前也用“开完演唱会再说”糊弄了很多事,现在不得不面对。
“没有过旅游的想法”,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沈未明这句话,她在之前的人生里除了音乐根本不想其他事,开酒吧也纯纯为了实现梦想。宋见秋的出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最开始她其实是被这缕色彩吸引的。宋见秋的人生信条对她而言太特殊,未必不是如何活下去的另一个解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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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番外二十·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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