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开始西垂，寒冷的蓝光悄悄在荒原上流转，丝丝缕缕的乳白色的薄雾在白桦林间环绕，整个科尔沁被笼罩在一片吓人的苍白色之中。

仿佛谢珺翡走进的是一处既非地也非天的领域。

这是她从北京到达这个边境牧场插队的第二个月，和她一同前往知青联谊的扎桑老人作为牧场革委会委员，被派去处理北牧场的管理工作，可是场部指示的文件必须立即送往大队，不得延误。

作为队里唯一的流动岗，谢珺翡被委以重任。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雪原上单骑走远道，好消息是谢珺翡严格遵守着扎桑老人的话没抄近道，坏消息是风雪太大，她已分不清大车道的方向。

天越来越冷，谢珺翡摸了摸背囊里仍在的黄皮文件袋，眉头紧锁，十一月的风如刀割，哪怕毡帽可以护住一部分脸，但她仍能感到疼痛。

缥缈的雾缠绕着她，寒气逼人，皮袍的皮板也已冻硬。

谢珺翡晃动胳膊、皮袍肘部和腰部，就会发出嚓嚓的磨擦声。

谢珺翡：“好巴图，我知道你知晓回家的路。”

她安抚着身侧的大青马，顺手抚下鬓毛上的层层汗霜，目光在树林间晃悠。

北域草原上，树是极为罕见的，但成片的白桦林也让谢珺翡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初步的定位。

白桦树喜阳光，常生长在山坡沟壑，只有锡林郭勒盟与科尔沁草原交接处的过渡地带符合它们的生长条件。

谢珺翡感觉着脚下的土地，但缥缈朦胧的雾包裹着浅白色的树干，使整棵树看起来像是飘浮了起来。

她下意识想把眼前的景观记录下来，手本能地去掏挂在身前的相机，却意外落空。

女人纤长的食指蜷了蜷。

片刻后。

谢珺翡：“巴图，别咬树根！”

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啪嗒一声正中半米开外拱雪的马头上。

巴图：……

太阳逐渐西沉，天色愈发昏暗，气温也骤降至冰点。

白桦林交错的树枝不予许任何人在马背上驮行。

谢珺翡费力折下一节枝干后，一手牵马一手狠狠地用它跺向脚下的地面。

冬季的林间，猎人会布下捕兽夹，除了密集的白桦林是驯鹿的天然掩体外，松雪下的苔藓更是它们主要的食物来源。

谢珺翡提起十二分精神，她可不想在这里折一条腿。

雪域辽阔，一人一马就这样艰难地前行着。

快出林子时，一路上大青马活跃乱动、四处侦听的耳朵突然停住了，四肢直直地蹴在地上，开始抬头喷气，任由谢珺翡如何拉扯，巴图始终不动了。

几乎同时，她听见了凄凉悠长的狼嗥声，“呜欧…… 欧…… 欧……”

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还带有颤音和间隙很短的顿音。

音质纯净，底气充足，具有圆润锐利的渗透力和穿透力。

眼前是一大片人迹未至、方圆几十里的碧绿大盆地。

盆地的东方是重重叠叠、一层一波的山浪，一直向大兴安岭的余脉涌去。

而离谢珺翡最近的，正好是一头巨狼，大如牦牛，皮毛蹭亮如新，灰白色的尾巴低垂着，尾尖微微的抖动，一副兵临城下，时刻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姿态。

谢珺翡忽然一阵颤栗，背脊的恶寒顺溜向全身。

那是一只领嗥狼。

扎桑老人跟她说过领嗥狼的事。

她解释说有些领嗥狼只嗥猎物和狩猎之类的事情，而其他一些则传达狼群位置距离部落远近的信息。

扎桑老人也说过，她虽然能明白狼嗥的大意，但信息的具体含义她就无从知晓了。

谢珺翡强撑着身架，十指紧紧抓住马鞍。

她感觉自己存在的那几十秒钟的空白里，仿佛被时间无情地割裂，超脱了□□的束缚，变成了一缕游荡在尘世之外的灵魂、一个失去意识的躯壳，一具仅余空壳的肉身。

她的灵魂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浮，直至被巴图的低哼声重新唤醒，才慢慢回到了这个真实而鲜活的世界。

谢珺翡调动并集中着仅剩的胆量，让自己保持平而低的呼吸。

她知道蒙古草原狼的速度，这几十米距离的目标，对蒙古狼来说只消几秒钟便可一蹴而就。

随着人马逐渐接近侧面的狼群，谢珺翡心中明镜般清楚，她不能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胆怯。

大青马又走了几步，谢珺翡突然感到有一条狼向他身后的雪坡跑去，她意识到那一定是狼王派出的探子，想查看他身后有无伏兵。

意识到这点的谢珺翡立马解开了衣服，把衣服两襟拉开鼓起，挺着了身体，竭力想制造出一种威慑。

试图镇住这群凶残多疑的草原杀手。

她感到狼王正警觉地竖起耳朵，目光锐利地凝视着她身后的树林。

身后的群狼纷纷伸长了脖子，将杯状的耳朵高高竖起，像无线电一样对准了探子狼的方向。

日落西山，空气中水汽抵达了冰点。

人马离狼群更近了。这几十步可以说是谢珺翡一生中最凶险、最漫长的距离。

谢珺翡觉得刚刚体内能调动的为数不多地勇气就快消耗殆尽了。

惶然间，不知从何看来的参考文献中的一句话，像疾雷一样地轰进谢珺翡的大脑：狼怕猎枪、强光以及巨响。

猎枪，她没有。

但制强光的物件她有没有呢？

她手心一热，有！

临走前，扎桑阿妈曾给过她照明的物件，思及自此，她的手狂喜地颤抖起来。

这个手持的照明弹设计独特，整个呈现圆筒状，相比寻常的照明弹，它不需要发射装置，只需认为的拉开保险丝。

谢珺翡迅速从马背上的背部里抽出，紧接着用力一拽，将照明弹紧紧抓在手中。

她双手各执一只，在猛吸一口气后，肃然转过身去，对着逼近的狼群发出震天响的怒吼，随即将右手上拉响了的照明弹用尽全力高抛至狼群中央。

“嘶、嘶……”

落在雪地上的照明弹，火光四射，高温瞬间融化了周边的积雪，如同惊雷般照亮了整个草原。

谢珺翡的第一击便让狼群集体颤抖。

在她接连抛出第二根子后，狼群在狼王的带领下，纷纷掉头，缩起脖子，夹着尾巴，像呼啸而过的寒风，呼地向山里奔逃而去。

山谷里留下一大片雪雾雪沙。

谢珺翡望着四散奔逃的狼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群庞大而可怕的蒙古狼，竟然被她手中的两根照明弹所吓退。

劫后余生的谢珺翡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裹紧皮袍，但是仍感到那似乎从冰缝里渗出的寒冷声音，穿透皮袍，穿透肌肤，从头顶穿过脊椎，一直灌到尾骨。

直到她猛喝了一口囊里的烈酒，这才算有了点儿热气。

谢珺翡气息微弱：“巴图……”

听到主人呼唤的草原大青马慢慢从林子深处探出了身子。

谢珺翡扑腾着拍去身上的积雪，摇摇晃晃地抱住马身，缓了好一阵子，这才空出手揉去眼睫毛上的霜花。

天光已暗。

谢珺翡还没有完全认好马镫，大青马就弹射了出去，寒风灌进领口袖口，谢珺翡浑身的冷汗几乎结成了冰。

“吁～”

不知骑了多久，谢珺翡总是缓过了神，她勒紧了马嚼子，让大青马的马步渐渐改为了慢走。

此刻，天已经黑完了，科尔沁璀璨的星空浩瀚无垠，显得一人一马更加渺小。

风雪几乎将谢珺翡的帽檐彻底冻住，她打着哆嗦勉强找到了一处被冰雪侵蚀出骷髅的岩壁前。

这是个不大的洞穴，橙色的火光却不足以将其完全照亮，但谢珺翡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利索得将身上的皮革皮袍脱了下来，搭在用碎石支撑起的简陋石架上，僵硬的皮革上凝出水珠，谢珺翡乌青的嘴唇上渐渐有了血色。

“看来，今天是回不去了。”谢珺翡看着洞穴外的大雪，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略显平淡，仿佛藏着某种忧愁。

大青马合乎时宜的用马蹄踢着地上的碎石，配合着拖在地上的马绳发出硌硌声。

“咴咴——”

谢珺翡朝大青马看去，马儿不安分的朝着洞穴深处探头，她的心中很快警铃大作。

不会吧——运气这么霉？

谢珺翡掏出腰间的小刀，放缓了呼吸。

大青马还在向里走着，谢珺翡目光咬死着马匹，一滴冷汗顺着纤细的脖颈儿流下，潜入灰色里衣中。

“咴咴——”

马儿停了下来，借着火光，谢珺翡依稀能看到大青马脚旁是一个白色的雪堆。

她长松了一口气。

应该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不然大青马也不会这么淡定了。

谢珺翡三步作一步，正打算一脚踢到雪堆上，却在走近的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一只小巧玲珑的小狼崽静静地躺在岩石上，它的身体毛茸茸的，像一团蓬松的棉花，雪白的毛发没有一根杂毛，在寒风中轻轻飘动，偶尔露出一丝奶白色的肚皮。

即便是刚被狼群恐吓的谢珺翡，此情此景，让她对狼又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由于光线太暗，谢珺翡没有办法第一时间确定这只狼崽是否还活着，她从一旁捡起几颗碎石头，分几次抛向小狼的头。

“嗷呜。”

终于，在最后一颗石子落地前，一声极其细微的呻吟声传入谢珺翡耳朵里。

她那细长的眉随之轻挑，彼时，她才发现小狼的前爪似有血迹。

谢珺翡：说来你别不信我我差点被岳父给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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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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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谁家的小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