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唔……刚被车子撞到的时候，我听到有好多声音，但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有一句话听清了。”

似乎被闻黛说得如堕云雾中，张一睁着他那双瞢腾的眼，在一片寂黑里捞得出茫然。

揪在棉袄上的手终于松开，擎起来，食指在下巴上挠，他回忆道：“有一句话说，让我快回去，可是我不知道要回到哪里去；之后看见了这个叔叔，就跟着这个叔叔过来了。”

脏字没收住，艹字的气声出了口，闻黛倏地站起身，另外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到了她身上。

在张一开口时，她除却他的声音外还听到了身后仙家姗姗来迟的信息——

“张一没死。”

简洁的四个字从闻黛嘴里抛出去时，也引起了陈文康和齐雅的惊骇，陈斯辙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歪头去探看张一的齐雅眼皮子又撩开了些，她对着张一端详。

面前的魂体迎不上现实中的光线，小半张脸躲在杂乱的刘海后方，缝隙里露出眼睛的碎片，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小怨鬼。

她抬脸眄向闻黛，诧然道：“这……怎么看得出来没死的？”

忽略的事成了天降的麻烦正中闻黛的脑袋，她扶额揉了揉眉心，淤气淌出唇齿之间，“他是灵魂出窍了，正常人丢魂可能只丢碎片化之后的几块碎片——好比说三魂七魄，他是丢了一整个。现在没什么时间详细解释，我得赶紧把这孩子送回去，不然他得成植物人。”

同时起身的是陈文康和陈斯辙，父子俩异口同声：“我送你去。”

独卡在中间的齐雅左顾右眄，旋即跟着站起来，她正了正下巴，“那我也去。”

可惜势必不可能全体出动，人员被砍半，陈文康被闻黛以阳气受损为缘由要求留在了家里，而齐雅则负责照看他，才开不久的第三眼也被关闭。

张一被当做真切存在的人，上车时闻黛都是先替他开了后座的车门让他爬上去的。

男孩子温驯地坐在后座，歪着头看向副驾驶处的闻黛，“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呀？”

侧身系着安全带的闻黛把眼皮往上掀，她飞了一眼到张一身上，语速颇快：“医院。”

后又补缀道：“你的身体所在的医院。”

她掉过头，透过车窗向前望，远处是被雪色影响而纤翳无云的天空，低处是覆着雪的世界。

满目的洁白——洁白的墙壁跟前坐落着深银色的不锈钢候诊椅，走廊尽头的手术室灯还没灭，走廊外聚着处于等待中的一家人。

“作孽哦！自己的小孩出了事不知道来。”尚不知情的老妇人握着拐杖敲着地面，布着褶子的皮肉松垮，浑浊的眼瞳仁闪动。

扶着老妇人手臂的女人眉心紧蹙，时不时瞟一眼紧闭着门的手术室，她心不在焉地为老人解释：“这个小孩是在街上流浪的，在现场的时候边上有人说了，也是个可怜的。你确定是他突然跑出来你才撞到他的吗？”她抬起脸怀疑地凝视着在旁不远来回踱步的男人。

“李倩，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撞到了就是撞到了，是我的问题我会承认，但当时的情况……就算是车技再好的人也会出事，谁能想到马路上会突然跑来一个人？又刚好是拐弯的时候。我就说那片绿化带该管管了。”

西装革履的男人领带被扯歪，领口松了颗扣子，但他的手仍是不自觉地又拽了拽领子，向上抻着脖颈，眉心和被称为李倩的女人大同小异，无法呼吸似的，沉重的吐出来的气声分外清晰。

李倩的腕掌交界端磕到额头正中，她低着脸吐出浊气，嘴抿了又松，松了又再抿，抬出口的语气透着低迷：“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但是，我怕；我真的怕。”

手掌掉下去，她的眼眶里洇着红，望着他的眼神裹着悲伤。

李倩小幅度地摇着头道：“我真的害怕，如果你被定责了怎么办？房阳，我们还没有孩子，如果你被定了责，如果你出了事，我们就再不能有孩子……”

“我不会被定责……”房阳的手从领口掉下去，他低下下巴，目光顿在李倩身上，然而他的理由还没说完——

女人的情绪几近崩溃，她先是举起手抱住自己的头，再是将手狠狠地下甩，朝前探着的身体之上，她的泪脱出眼眶，激动地说：“我拜托你，你不要这么笃定行不行？还是说你要走关系？如果你动关系让自己免去责任，我们就直接离婚；你知道的，我最恨利用钱权和人脉脱责的人。”

房阳哑了口不再言语，他别开脸，抿唇时双颊被鼓动，错开的眼睛里情绪不明。

老妇人恨铁不成钢地“嗳”了声，她拍了拍搀着自己的李倩的手，转目睄向缄默无言的房阳，“夫妻要同心协力共患难，哪有像你们这样碰到事情就闹矛盾的？不是你的错有什么好怕的，这孩子又没权没势，你还怕他用什么手段啊？”

她又把目光捩到李倩身上，不满道：“你也是，你看谁会一直想着自己的丈夫会被判刑？”

领着张一赶过来的闻黛和陈斯辙两人冲至走廊，恰好和这刚静默下来的一家对上视线。

一路的疾奔让闻黛收不住自己的喘息，她扶着自己的腰，正准备让张一自己走进去时，那李倩便询问道：“你好，你是这里面的孩子的亲属吗？”

茫然地瞥向李倩，闻黛啊了声，摆摆手道：“不是。”她把那三人视作无物，低头瞰向温顺地跟在自己手边的张一，手指动了动，指着手术室的方向。

“张一，剩下的路我就没办法送你了哦，自己走进去，看见你自己的身体以后就飘到里面去，进不去的话就出来找我；但我相信，你下一次见到我，一定是以有血有肉的存在。”以心声传递，闻黛冲着仰头望着自己的男孩子莞尔。

张一毛茸茸的脑袋点了点，他左右各看了看闻黛和陈斯辙，童稚的嗓音哑哑地响起：“嗯！姐姐，叔叔，再见。”抬起的羸瘦的小手朝他们挥了挥，他缓慢地飘进了手术室内，约略是也有恐惧。

但以李倩等人的视角，所感受到的与闻黛等人截然不同，毕竟莫名其妙跑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女人还无端端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笑——怎么看怎么瘆人。

于是她改变了搭话目标，睄向另一侧看起来正常的陈斯辙，手指悄悄指着闻黛，抬声道：“你们是要去精神科吗？这里是急诊手术室，精神科要去四楼。”

陈斯辙睃了那女人一眼，俄而眉梢一耸，嗤的一声笑从唇间溢出来，愉悦在眼尾滉开。

他乜斜着神情懵懵然的闻黛，嘴上却应着李倩，语气悠然：“噢——谢谢提醒。不过她想在这儿待着。”

默息少顷，恍然大悟自己可能在其他人眼里成了精神病，闻黛咬了咬牙，她抬起手就要去掐陈斯辙。

然而，对她有所防备的陈斯辙轻松地桎梏住她企图作祟的手，并且拉着她坐去了旁边的候诊椅上，促狭道：“来这儿坐着吧，可别再闹腾了，吓着别人就不好了。”

用手肘重重撞了一下陈斯辙，闻黛斜眼睨他，从牙缝里挤着声：“陈斯辙你有病是吧？你还真是贱出我想象。”

让她被误认成精神病的帮凶偏偏还夷然不屑地端抬下颌，他闲散地翘着二郎腿，理之当然道：“你难道不是想待在这儿等一个结果？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

攥着的拳头蠢蠢欲动，闻黛卯足了劲在他大腿侧面砸了一拳，瞪着他的那双桃花眼要变出火花，“那我还得谢谢你呗？”

痛感在腿侧蔓延，陈斯辙嘶一声，额心缩出浅纹，眱着她的眼神里有不惬，啧道：“你这是要对我进行人身伤害？脾气真够差的。”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被不紧不慢地拖回。

即将爆发的小型吵架被阻遏。

心里窝着事的李倩强逼着自己把注意力移开，她望着齐坐在候诊椅上私语互动的二人，由衷道：“你们看起来感情真好。”

“是吗？那你眼神不太好。”吃了拳头的陈斯辙嘴里崩不出好屁，一张脸上覆着的神态聚汇矜慢。

环境陡然因陈斯辙这句话陷入诡异的甯宓。

暗中拧了下陈斯辙的侧腰，闻黛出场调和氛围，她冁然一笑，一双桃花眼撑出了纯澈，口吻单纯：“诶，你们怎么在这里一直站着呀？”内心不自禁连自己一起骂，还真扮起低智型精神病了，都怪该死的陈斯辙。

问也是明知故问，闻黛和陈斯辙门儿清这几人身份，肇事者和肇事者家属呗。

“唉。”短而轻的叹从李倩唇间出来，她嘴角也噙上了笑，苦笑。

低垂的眼睫遮蔽了她的眸色，“我丈夫开车不小心撞了人了，现在那孩子还在手术室里呢，又找不到孩子的监护人，行案员去走访调查信息了，事发路段的监控还得调。”

依旧是下意识为房阳辩护了，李倩心里比脸上的苦笑更苦。

老妇人对她的行径似有不满，抬起的手在李倩的胳膊上重重拍了几下，拐杖也杵在地面上敲动，浑浊的眼抖动着横向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压低了但没彻底变作悄悄话的音量，是有意给闻黛和陈斯辙听的，大约是让他们别多管闲事的意思。

手术室的灯没灭，倒是交管先赶了过来，交管目标明确地赶到了房阳面前，言简意赅道：“监控显示小孩是突然冲出来的，你没有超速，是正常行驶，可能无责。”

下意识围上去的老妇人和李倩俱是松了一口气，一直攥着的手也终于松开。

交管瞟了眼闭着门的手术室，“剩下的还要等手术结果出来再看，行案员那边也在查。不过你可以放心，不是你的责任肯定不会算到你头上。”

悬着的心有一半落了地，另一半记挂着手术室内孩子的生死，房阳偏过头，目光凝注在手术室的门上。

幸喜在交管抵达以后，不消多时，手术室的门也总算敞开。

躺在病床上的张一被推了出来，瘦小的孩子被掩在白色的被子下。走出来摘下口罩的医生停在凑上来的几人面前，简明道：“患者生命体征平稳，护士会推他去六楼普通病房，但他身上有几处骨折需要疗养。”

一段话让三人如临曙光，长舒一口气的动作都同频，老妇人举起手捂在自己的胸口处，她垂低脑袋，咕哝道：“感谢老天保佑，感谢佛祖保佑……”

一直情绪紧绷的李倩陡然没了悬在脑袋上的斧头，她腿一软就差点跪去地上，幸好在主刀医生出来时起身迎过来想听一耳朵情况的闻黛扶住了她。

没了刑事责任的忧愁，房阳拍了下自己的胸口，脖颈上的汗珠似乎都没再继续冒，他转头眄向李倩道：“先去病房吧，这孩子身份信息还在查，这段时间就我们先照顾着他，你到时候看看请个好点儿的护工。”

被闻黛扶稳了的李倩偏了偏脸，低声道了句谢，旋即在房阳的目光中缓缓点头。

知道了张一生命体征平稳，闻黛安了心，她目送着这一家人离开，重新空下来的走廊只剩下她和陈斯辙。

感慨由心而发：“真不知道张一未来会有怎样的人生……希望他能好。”

“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不是本事不小么，能让我爸妈都那么信任你。”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陈斯辙朝她掸去了一眼，语气里的讥诮泄出来。

被他引出了在陈家的记忆，啧先出了口，闻黛和他偕行着往电梯的方向走去，两只手揣在口袋里，“又开始阴阳怪气了，你该不会是因为你妈更喜欢我才这么说的吧，你是小气鬼吗？连这个都计较，就因为之前她替我说了话抨击了你？”

按下电梯时，闻黛睃了身旁人一眼，眼神里流露出鄙夷，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扫量，她缩着下巴长长地噫一声道：“陈斯辙，你该不会是妈宝男吧？”

一般情况下，交管好像不会立刻说怎么定，给的应该是比较模棱两可的。我觉得我写的也挺模棱两可。

我以前是出过车祸的，那个时候交管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他们没让我听，可能是因为我是被撞的那个，都是家属过去聊了。

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灵魂出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