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山与奶奶

初春的光没褪冷意,淡白的辉洒落在走廊,锈迹斑斑的铁门将屋内的世界和屋外的世界分隔。

定金通过线上转账到了闻黛手里,在转账时,陈斯辙还特地站去了张峡身边,盯着他打上“传统文化服务费”的备注。

握着拳头低着眉眼的张峡不知在思量什么,弯着脖子在门口干站了一会儿才拿出钥匙去开门,门锁被拧动时哒哒地响。

他背对着他们道:“我是很信任你们的,你们可千万不要骗我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八千块对于我来说也不少了,你们要是诈骗可是会遭报应的,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他这番话听得人觉得刺耳,连门被推开的“吱扭扭”都没他的言辞刺耳。

闻黛上前两步,屈指抵着门将其撑开,“你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吗?前面说信任,后面哪句话像是信任我们的人该说的?”

拉近了的距离让闻黛把他的眼袋和脸上的八字纹看了个清楚,张峡那双横着的眼睛在眼角处微微下垂,本就小的眼睛变得更小,眼神令人感知到的是阴冷。

瞥见他的嘴有要张开的趋势,闻黛迅速收回视线。顶着一副不想看他的样子。

她率先走进屋里,背对着他举了下小臂,干脆道:“你别解释,我不是来听你解释的,我们收了钱肯定会好好办事,不会敷衍你也不会存在诈骗,你还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哈。”

屋内的场景和闻黛初见时截然不同,沙发被换了一套新的,连茶几也成了当代极简原木款,墙壁大约是直接贴了墙纸,装潢风格从她第一次看见的老式怀旧风成了新式极简风。看来这家人是打定主意要将这套房拿来出租。

原来的蓝色彩窗被换成了透明款,关于过去的气息似乎一点也嗅不出来。

嗅不出来吗?

闻黛从阳台上捩身回客厅里,她站在抵着墙摆放的沙发侧面,挤进了沙发侧面用以垂下窗帘的空间,她抬起的手搭在了沙发后背侧,在张峡瞪大的眼睛与惊骇的目光中用力把沙发推开。

“别动!——”

可惜张峡说得太晚,不过他说早了也没有用。

挤进了沙发后侧的闻黛无视张峡,她朝着陈斯辙招招手,使唤得理所当然:“来来来,帮我把茶几往前拖开,我要推沙发,这底下有东西。”

见状,张峡紧忙往陈斯辙所在位置靠了几步过去,他锁紧了眉头,伸长胳膊五指成爪,然而陈斯辙却敏捷地躲开了这只想要抓在自己身上的手。

眼瞅着这花钱请来的两个人没一个听自己的话的,张峡气得在原地跺脚,他俯下身,抓起茶几上的抽纸筒,重重地砸着桌面企图吸引他们的注意,“你们是我花钱请来的,你们怎么能不听我的话就随便动我家的东西!合同呢,合同里没有说你们必须按照我的指令来行事吗!?我才是花钱的人!”

把茶几和张峡同时给逼得后退连连的陈斯辙抬起头,他徐徐站直身,见张峡有把茶几推回原位的意图,便抬起脚踩在茶几腿上抵着,被迫停下挪茶几工程的张峡愤懑地仰起脑袋。

不待张峡再度表达自己的不满,陈斯辙即撩动了他的唇:“张先生,我认为你需要清楚你请我们过来是做什么的;我们是来为你提供传统文化仪式服务的,你自己也认可,如果我们还要听从你的指令的话……怎么,你比我们还懂?照你的意思,你是自己会,自己能处理?合同上写明,如若甲方干扰仪式,乙方有权终止服务且不退定金;你要是再这么无理取闹,我看我们也可以终止服务了。”

俯着身,双手扶在茶几边缘处的张峡动了动嘴唇,贴在茶几面上的手指向内扣了扣,继而他松开茶几站了起来。他可舍不得让那四千块钱打水漂。

使劲将沙发给推开,待在沙发后的闻黛没了影,她蹲着身,伸长手臂把卡在沙发底部的深黑色木盒给扯出来,粘在木盒上的灰絮被她吹落。

试探性地摇晃了两下,内里会变动方位的重量让闻黛猜到了物质名称。

她拿着木盒站起来,绕过沙发,来到躲开眼睛抿着嘴的张峡跟前,似笑非笑道:“你要不要解释一下?”手中的木盒被举起来。

死鸭子嘴硬被张峡形象地表现出来,他扭着脑袋怎么也不肯和闻黛面对面,眉毛拧得几乎要打结去一起,眼皮子往下跌,几乎要闭上,音量却高得接近吼:“解释什么解释?!我有必要跟你解释吗,你算老几啊!莫名其妙挪我家东西动我家东西,我凭什么要跟你解释啊,我不知道!”

粗犷的嗓音,给人以喉咙里的浓痰被扯开的嘶哑浑重感。

闻黛举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她还没指责张峡的态度问题,陈斯辙就先站了出来。

一米九的男人昂着下巴看人时的轻蔑感混淆压迫感,“你父母没教过你什么是礼貌?你以为你给的钱很多么?在漓州长住的你见谁会缺四位数的钱?四千,呵,连我身上一件外套的零头都不到。你这张嘴最好学学尊重是什么,否则还是另请高明吧。”

熟知漓州同行做法的价格,闻黛睃了抿紧嘴唇不说话的张峡一眼,她噙着笑悠悠道:“八千块是你的心理价吧?我估计你另请也请不到高明,我猜猜……你能把你孩子提供的可能都考虑,应该是自己先找过自认为靠谱的人。你还能有我了解我那些同行的价格吗?你想做个法一万五打底吧,那些三五万的你舍不得花钱,所以找到我准备碰运气。”

她低下眼索然无味地打量着手里的木盒,一声笑哼出来,“把骨灰盒放在要租出去的房子的沙发底下,我亏你干得出来。”

自尊经受不住刺激,张峡猛地掉过头狠狠瞪着闻黛,他一张麦黄色的面皮涨成了红辣椒的皮色,“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更何况,如果不是这里死过人,我又放了个骨灰盒,租金怎么可能只有八千!?”

闻黛把下巴一抬,她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噢——照你的说法,那些租客能以八千块每月的价格租到你这间房子还是天大的福气咯?”

“你是真缺德啊。”

张峡又跳了脚,他的爆眼珠子外露出整颗瞳仁,浑浊的夹杂血丝的眼白令人见着便心生嫌恶,抬起的手指着闻黛,指尖都快戳上闻黛的的脸,“你凭什么说我缺德?是我想这样的吗?我们全家被她折磨了好几天,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不要生活的吗?!”

“你们要生活,租客不用生活?”一只手搭在了张峡的肩膀上,耐心见底的陈斯辙掰着他的肩膀往后一甩,情绪失控的男人便踉跄几步,退得摔去了后方的电视机前柜处。

陈斯辙乜斜着他,嗤笑道:“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自私自利,以为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估计你的儿女也可怜,有这么个蠢货爹;说尊重说一遍两遍都听不懂,怎么,你选择性失聪?”

被诘责着却无话可说,张峡扶在身后电视机屏幕上的手略一用力,后倒着的身体重新站直,他两只手抬起来抓着头发,满脸痛苦道:

“我也不想啊,我真的也不想这样啊——天天晚上梦到她要我下去陪她不说,有时候在现实里都会突然看见她的影子,每天都感觉背上压着座山似的,肩膀酸痛腰也酸痛,睡多久都睡不够,这日子我怎么可能过得下去?更何况还不止我一个人,我全家都被她折磨!真是的,死了还不安生!”

语气里的怨毒太过明灼,闻黛禁不住攒起眉头,加重声音道:“她是你奶奶。”

抓挠着头发的张峡缓缓抬起头,因衰老而下垂的眼皮被他撑上去,前凸的眼珠子像死鱼的,他的拳头握得紧到身体在细微地颤动,“是啊,她是我奶奶,她是我亲婆婆,她怎么就不能想想我小时候喊她婆婆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呢?死了还要来折磨我们!”

这些年也算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见了一遍,但闻黛目下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她被气得冷笑,鄙薄地睇着面前毫无愧疚感的男人,“她只是孤单。你别忘了她是怎么死的,孤独死的老人尸体在家放到长尸斑,我亏你好意思现在还怪她!她说的是让你下去陪她吗,你自己回忆一下说实话,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熄了火的张峡垂下脑袋,两个握紧了的拳头也松开,似乎是仔细地回想了一番,再抬起头来时,话中的底气锐减:“她说的确实是让我去陪她啊,她说她一个人好寂寞,让我和我的家人都去陪陪她,那不就是让我们下去陪她的意思吗?”

闻黛把手中的骨灰盒放去茶几上,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旋即直着身睄向张峡,“问题就在这里,她根本不是要你们下去陪她。活人一样可以陪,你可以和你的家人来这里一起吃一顿饭,或者就在你们自己住的地方吃顿饭,把她的牌位摆在附近,在香坛里立上三根香,这样就行了啊,这很麻烦吗?”

“她活着的时候你们很少陪她吧?现在她去世了都要遭你们的嫌弃,你们能不能有点儿良心,你能不能有点儿良心?”

“那我又不了解这个陪是哪种陪,我以为她是要我们全都死了下去陪她啊,你要说这种陪法那肯定是可以做到的,但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呢?毕竟你们从到这里开始,除了找出我婆婆的骨灰盒以外什么都没做吧。”平缓下情绪,张峡直勾勾地盯着闻黛的眼睛,口气里有咄咄逼人的影子。

闻黛没跟他废话,立即把他的第三眼给打开,让一直站着茶几前的老太太显现于张峡的视阈内。

陡然间看见已经去世的人,张峡的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虽说的确是见了鬼。

后方无路给他退,小腿撞在电视机前柜上,本能撑在后面的手砸在了电视机边角处,他一屁股坐在柜子上,被磕了下的手仿佛失去了痛觉感知力。

瞪向闻黛时满是戾气的眼睛现在只剩恐惧,张峡的脚后跟不断在地面上抵动着,他的屁股托着他的人往后滑,最终后脑勺挨上电视机屏幕,他退无可退。

突兀地闯进视野中的老太太并非去世时的模样,那头灰白的齐耳短发被别在耳后,枯朽的皮囊上是一道道纹路,身上仍旧是离开世界时穿的那身衣服。

大概是怕吓着张峡,有关死亡的痕迹俱被抹去,皮肤没有变色,上面也没有树枝状的深色纹路,没有尸斑;这样看来反倒给人一种温暖感——大约是一些人的奶奶所拥有的共性。

她往前飘了一段距离,瞅见被惊得向后哆嗦着想要躲闪的张峡,向前的动作终止。

“小山变成大山了,还这么胆子小哇?”听得出试探的语气,老太太的眼睛里滚着红,她微微朝前倾着身体,向前伸了些的手蜷动着手指,似乎是想碰一碰张峡。

可她甚至已经停下了靠近的动作,因为他害怕。

何况,即使靠近了,他们也无法再相触。

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张峡紧绷的肩膀忽地就泄了力。她的声音是那样清晰,而他的瞳孔却渐渐涣散,神绪被声音引着寻去了记忆里。

“小山一个人睡好怕啊?没事没事,婆婆带着你睡,婆婆会保护小山的。”

“噢!没考到好成绩怕被爸爸骂啊?没事没事,婆婆保护小山。小山啊,成绩从来不是最重要的哦,重要的是我们小山要开心、要健康。”

“小山长高了啊,那就要变成大山了喔。变成大山了要保护婆婆啊?好哦,婆婆会等到那个时候的。”

“小山啊,不要让自己太辛苦了,我们不一定非要好有出息的,婆婆就是想要你过得好。我的小山可以平安健康,婆婆就好高兴了;小山能平安健康,能高高兴兴的,婆婆就觉得自己在过好日子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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