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陆枕川已经竭力忘记柳灼雪，但不可否认的是，柳灼雪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他满心排斥却又因为见到少年止不住欢喜。

以后的每一次梦境，他都被迫重复着当年的行为，白衣少年无数次在雪地上写下宛如诅咒一般的名字，似乎要生生世世都刻在他的脑海中。可喜可悲的是，柳灼雪做到了。

明明时隔多年，柳灼雪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陆枕川甚至都能回想起当年那场雪的缠绵。

*

陆枕川困于梦境，许久未休息好，眼下出现淡淡乌青，甚至于在师尊授课之时都免不了打盹。

“可是有了心魔？”师尊端坐于高处，俯视着陆枕川问道。

陆枕意识有些模糊，听到此话如惊雷乍现，大梦初醒。那一场一场的无边无际的梦，竟是他的心魔吗？

“下山历练吧，”师尊说道，话语涤荡在陆枕川的心里，“识千人而后明心。下山去看清自己吧。”

陆枕川站在低处，行了礼，拜别了师尊。

*

临行的前一晚，陆枕川又做了梦，梦里他又是自己。

柳灼雪半阖着眼，说着万年不变的话：“你就是陆枕川？”

陆枕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要走了。”

“刚上山就要下山？你的人生还真是来去匆匆。”柳灼雪笑道。

大概是漫天飞雪模糊了他的思维，让他问出一个疯狂的问题：“你是我的心魔吗？”

哪知柳灼雪“噗嗤”一声笑出来，笑了好久才停下来，“你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吗？”

陆枕川哑然。

柳灼雪还是那副洒脱的样子，嘴里叼着一根草，长呼出一口气：“你觉得我是你的心魔？你看清过你的心吗？”

一股怪异感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即将脱口而出，下一瞬，陆枕川睁开眼。屋外的雪恰好停了，天地一白，似将纷扰付悠悠。

*

陆枕川拜别师兄师尊，久违地踏入尘世让他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此地名抚州，距离京城约有三万公里，两面环水，一面傍山，虽比不得京中盛世繁华，却也是个富饶之地，往来商户络绎不绝。陆枕川找了家客栈准备歇脚。

这家客栈建的离水近，过往商户刚下船就在此处歇脚。幸好此时不是旺季，客栈尚未满员，陆枕川去的时候还剩下三间客房。

这客房布置的也算精致，陆枕川将剑置于桌上，心中略感茫然。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次下山要做什么。虽说识千人而后明心，但他总不能真的去认识一千个人吧……

怀着略微焦躁的心情，陆枕川又做梦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再梦见柳灼雪。他梦到了别人。

纵使梦境模糊不堪，被强迫着低着眼睛，视线无法抵达对方的面部，凭借对方的身形和穿着，他仍旧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陆枕川看不见对方的面部，也听不到声音，但他就是觉得这位姑娘在说什么。

他费力地想要听清楚，然后就听到了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柳灼雪。

陆枕川先是一怔，飞快回过神，“等等……！”陆枕川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的手腕，却只是凭空一抓，抓住了客栈顶格下方的空气。

此刻已是深夜，房内寂静无声，客栈之外确实热闹至极，想必沈欺言所言山下的夜市便是如此。可惜陆枕川现在心疲，无力去观赏夜市的火树银花，疲惫地闭上眼睛，手背贴在额头上。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为什么又偏偏只对柳灼雪念念不忘呢？

*

梦中

陆枕川看见无数雪白的山色朝他们行来，风雪霏霏中只有寒梅翘在枝头，宛如白纸一点红。

桀骜不驯的少年不知从哪捡了根树枝在手上把玩。树枝在他手中转了几圈，引着细雪划出一道道弧度，随后一把收住，树枝指着前方的院落，说道：“到了，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

陆枕川收回注意，道谢：“多谢柳师兄。”

柳灼雪随意摆摆手：“什么师兄不师兄的，我们虽没那么亲近，却也没那么生分，你直接唤我柳灼雪就好了。”

陆枕川也不多言，直接道：“好。”

陆枕川走进屋内，柳灼雪未进来。对方站在雪地上，又玩起那跟树枝，明明身穿青色，却仿佛要融化在雪中一般。

“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来找我，我就在杂峰，你随便找几个弟子一问便知，当然，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柳灼雪说道，视线转向漫天大雪，“你这里白茫茫一片，小心看晕了眼，认不清来时的路。”

“不会，”陆枕川摇头，“虽万物皆败，但枯树又何尝不是一种颜色？”

柳灼雪哂笑一声：“也对，说不定哪天就破雪而出，变成满园春色了。”

陆枕川不解柳灼雪为何忽然自嘲，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道了歉。

柳灼雪笑着摇头，“不必在意，有感而发罢了。”

“既然你已经到了此处，那便没我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陆枕川眨眨眼，道了句“再见”。

在那时，陆枕川在想什么？

他在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讲话的机会了。

凡事总有意外。来到此处的第四个月，他的修行就遇上了瓶颈，恰好师尊带着师兄沈欺言下山除大患，自己常年在此地修行，很少踏出，与别的弟子并不熟悉，自然而然，陆枕川能想到的人就只剩下柳灼雪了。

虽说柳灼雪是杂峰，资质不佳，但总归比陆枕川早进门好几年，修为也比陆枕川高，目前指导一番应是没问题的。

陆枕川一路寻到柳灼雪住处，正好那天柳灼雪并未外出偷玩，罕见地在一颗榕树下练剑，只是光有剑招，而无气势，明显是在偷懒。陆枕川前来，柳灼雪嘴上说着意外的话，面上的表情不显意外，主动让开身，让陆枕川进屋。

“凳子坐的人多了，你就坐我榻上吧。”柳灼雪道。

陆枕川没有在小事上纠结过久，坐在柳灼雪的榻上，婉拒了柳灼雪递过来的热茶。

柳灼雪被拒绝也不尴尬，坐在凳子上，将手中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面对着陆枕川，手撑着头，问道：“什么事？”

“我修行出了点问题，师尊和沈师兄下山了……”陆枕川言简意赅。

柳灼雪忍俊不禁：“你堂堂门派掌门的二弟子来问我一个杂峰的弟子请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枕川不明白他的意思，思忖片刻：“你若是不愿意，今日权当我没来过。”

说罢起身要走，柳灼雪连忙拉住他，迎着陆枕川疑惑的眼神说道：“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愿意了？”

陆枕川眨了眨眼睛：“多谢柳师兄了。”

柳灼雪抬手，敲了一下陆枕川的额头，道：“说了不要叫我师兄，以后你叫一次我敲一次。”

如同猫一般伸了个懒腰，柳灼雪倒在床上：“说说看，哪里出了问题。”

“灵气受阻，流动不畅。”陆枕川道。

柳灼雪竖起两根手指：“有三个办法，第一个，你现在就回去，慢慢领悟；第二个，等你师尊回来，帮你疏通经脉；第三个，山下有一种药，名为灼川，你下山取来吃下，经脉自然就疏通了。你选哪一个？”

陆枕川叹了口气，看着柳灼雪露出有些恶劣的笑容，问道：“灼川何处可寻得？”

“灼川踪迹难寻，偏偏巧了，我知道它的踪迹，”在陆枕川地注视下，柳灼雪道，“所以，我陪你一起下山去寻，如何？”

“……有劳柳师兄了。”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一下。

柳灼雪收回手：“不记打，刚说的话就忘了。”

陆枕川揉揉被敲疼的头：“抱歉，顺口而已。”

柳灼雪叹口气，装作一副无奈的样子：“就算是杂峰的弟子都不会叫我柳师兄，只有你，一个掌门的弟子，天天喊我柳师兄，你是不是故意的？”

陆枕川自知说不过柳灼雪，干脆避开话题，问道：“不知我们何时出发？”

柳灼雪：“明日吧，明日辰时我在山门处等你。”

“好。”陆枕川刚说完就有些怔愣——他好像把什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柳灼雪见他忽然愣住，手在陆枕川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了？”

陆枕川回过神：“没什么……”

既然想不起来，那应该不会是特别重要的事。

回去之后，自己做了什么已经全然忘记，只记得当时自己在山门处等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等到朝这里缓慢前行的柳灼雪。

似是知道陆枕川等了许久，他朗笑道：“我若是不来，你打算在这一直等着？”

“不会，”陆枕川摇头，“过了辰时，你不来，我就走了。”

柳灼雪歪过头看陆枕川一会儿，忽而笑道：“你就没想过，灼川一物，是我骗你的呢？”

陆枕川一顿。

这问题，他还真就没想过。

柳灼雪逗弄够了，说道：“逗你的，也得亏你运气好，遇到的是我。以后别人说什么还是留个心眼，不要全信。”

陆枕川看向柳灼雪，听他继续道：“别被骗到阿鼻地狱去了。”

陆枕川收回目光。

这人又在开玩笑了。

“你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柳灼雪凑到陆枕川面前。

“方才不是才说过，别人的话不能全信。”陆枕川对上柳灼雪的眼眸。

柳灼雪哭笑不得：“你这人……”

陆枕川：“我这人怎么了？”

柳灼雪：“没什么，你人挺好。”

回到正题，柳灼雪问到：“你知道‘小儿头足’吗？”

陆枕川才来山上几天，怎么可能听过这类东西，“小儿头足？”

柳灼雪：“鬼魂到矮红墙后面会见到几个老妇人围着大锅煮东西，煮的是小孩的头和脚。”

陆枕川：“这和灼川有何关系？”

柳灼雪：“等那群老妇人吃完这些后，躲进大锅之中，在锅底会有一个洞口，顺着洞口下去，来到一个集市，集市中有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人，用他想要的东西换取灼川。”

陆枕川：“那他想要什么？”

柳灼雪眼里有了笑意，他常常笑着，大多是恶劣的笑容，现在他笑得纯粹，陆枕川反倒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等到了才知道。”说着，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你可别突然说什么除恶务尽，上去给那些老妇人砍了，能在矮红墙后吃人的鬼可不是鬼。”

“好。”陆枕川答应。

他不是冲动且有强烈善恶感的人，就算柳灼雪不提，这般只图一时之快的事也是不会做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但是，”柳灼雪忽然开口，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枕川，“只有鬼魂能遇到矮红墙。”

陆枕川暗道，难怪笑那么开心，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你有办法。”陆枕川肯定地说。

柳灼雪微微惊讶：“这般肯定？”

“什么办法？”陆枕川问道，反应平平，让柳灼雪越发觉得好玩。

柳灼雪竖起两根手指，在陆枕川面前晃了晃：“有两个，一是现在就自杀，自然就是鬼魂了，但是死后能否保持死前的意识，还能不能活过来，这些完全是未知；二是欺骗那些掌管生死轮回的家伙。”

陆枕川不假思索地问：“怎么欺骗？”

柳灼雪从储纳戒中取出一枚药丸：“吃下这个就好。”

陆枕川刚要伸手拿，柳灼雪忽然收回手：“你可想好了，这场欺骗，不是欺骗人，也不是欺骗鬼，是欺骗天道轮回。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震得陆枕川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陆枕川想要伸手去拿，潜意识又在抗拒。于是陆枕川犹豫一瞬，抬眼看着柳灼雪：柳灼雪依然在笑着，不同于初见时的懒散肆意，也不同平常坏心思的笑容，这次多了几分恶意。

“或者你还有第三个选择，你可以选择放弃这个机会。“

柳灼雪似是循循善诱般，引诱陆枕川踏入无间地狱。

不再犹豫，陆枕川接过柳灼雪手中的药丸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