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溯舟厌倦每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睁眼的时刻。
睁眼往往意味着两件事情:被转手了,或者新的刑罚。身上的伤会被草草地处理一下,是为了让新主人看着没那么恶心,或是为了吊着他的一条命让他不至于即刻死去。
但这次好像有什么不同,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一种淡淡的香气。
那可能是一种香薰的味道,并不让他觉得刺鼻,反倒温和清幽,让他几乎觉得轻松舒适起来。然后他反应过来自己身下居然是柔软的床褥,他那捂在被子里的手轻轻地抓了抓,发觉被单是丝绸般柔滑的面料。他忍不住对自己所在的地方产生了一点好奇,于是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如既往的朦胧,溯舟看不清东西,只能从明明暗暗的橙黄色彩里分辨出应该是黄昏时刻,光源来自于右前方,应该是窗子的方向。他的眼睛毁在了曾经一次失控的凌虐里。没有被完全毁掉,因为在那个发疯的女人十指深陷进他的眼眶里时,另一个男人严厉地喝止了她。他吼道:“你毁了他的眼睛,如果他没有眼泪了怎么办!”
仿佛他那双眼睛唯一的价值,就只是流出眼泪似的。
明明他很想看色彩、看天空、看山川河海,明明那双手按着他的眼睛时,他还那么发疯似地挣扎,极力想从那苍白手指的指缝间最后窥视一遍人间。
后来溯舟的眼睛看东西时就总蒙着一层阴翳雾气。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四周一直寂静着,他只能听到一点空调运行的声音,平缓而稳定地响在他的头顶。这种宁静于他而言是久违的珍贵,他盯着模糊的天花板想再一次睡过去,因为实在太过舒适——可他又不舍得睡过去,他想醒着感受这种宁静,他太疲倦了。
可是这宁静很快被破坏掉,“咔哒”一声,房门打开了。
江砚买回了一个鲛人。
在陪好友走进那家拍卖场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买下一个鲛人。前半场拍卖里,他支着下巴看着各种各样的奇异生物和兽人被抬到展示台中央进行拍卖,也只觉得意兴阑珊。然而那个鲛人被放在水箱里搬上来时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去看:那鲛人半蜷身子缩在水箱里,鱼尾把脸遮挡住,只有几缕银发飘进人们的视野里,那鱼尾上的鳞片在大厅的水晶灯光下闪着光,让人想到一个词——目眩神迷。
主持拍卖的女人介绍鲛人泣泪成珠的神奇能力,卖价一提再提被炒到了几千万的天价,江砚在最后一刻举牌把他买了下来。
登记买主信息的时候掌事微笑着说:“让鲛人流出眼泪有很多种办法,他的前任买主卖的时顺便把一箱工具也送了过来说可以作为卖出这条鲛人的赠品,江先生看您需不需要?”
工作人员把那个巨大的箱子打开,江砚望过去——沾有暗红的鞭子、棍棒,装着未知液体和药丸的瓶瓶罐罐,几件型号比较旧的电击棒,各种各样像刑具般的东西,甚至还有几样似乎有些淫//邪的器具……江砚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箱东西是什么意思,然后礼貌地拒绝说不用了。
晚上鲛人被连着水箱一起搬到他的家里。那个水箱其实很小,只留给鲛人一小块栖身的空间,看起来连翻身都艰难,而里面的鲛人保持着在拍卖会上展示时的姿势没有动过,眼睛紧闭着像是已经昏迷。鲛人离开水不能超过一天,江砚先打电话喊了平时给他看病的李谦过来,等李谦到了才把鲛人从水里搬出来放到床上。
一般的鲛人在离开水后鱼尾会变化为双腿,但眼前的这个鲛人显然已经没有力量去控制自己的身体。江砚看着他裸//露的上半身,才看清那上面尽是数不清的伤痕,有像是锐器划伤的裂口,有鞭//打过的痕迹,有密密麻麻的小小针孔,有颜色深得恐怖的淤青,有像是烧伤的疤痕……再往下看那远看漂亮得惊人的鱼尾,居然也有好几处鳞片被损伤得不成样子。江砚和李谦站在这个苍白的、奄奄一息的鲛人面前一同失语,好半晌李谦才皱着眉打开了医药箱开始给鲛人处理伤口。
“你买的这个小东西……够惨的。”李谦终于处理好最后一处伤疤,长舒一口气感叹道。
江砚心里觉得有点堵,还不忘反驳道:“你管他叫小东西,说不准他比你还要大个好几百年。”
鲛人这样的生物,年龄与人类自然不是一个概念。眼前这尾鲛人显然已经成年,说不定其实已经好几百岁,只是想到这鲛人有可能已经在好几代人类手中流转着度过了这样凄惨的几百年……江砚觉得这房间里有些供氧不足,他无心玩笑下去,走出门下意识地想点口烟,伸手拿烟时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又长出了一口气。
李谦走出来对他说:“应该明晚之前能醒。伤得确实是太惨了,你要是养就小心一点养吧,一段时间内应该都很虚弱。他醒之前尽量先别让他下水,否则把身上的药都冲走了……或者我回去调点药,下回来给他弄个药池也行。”
江砚就把人送出门。
鲛人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了一点动静,但还没有醒,只是像在做噩梦似的,闭着眼猛地抽动了一下。下午江砚想着鲛人晚上就该醒了,便进厨房做了碗粥,端着粥进鲛人的房间打算看看他醒了没有。
他一推门,床上的鲛人就转头朝他看过来。那双眼睛是像蒙着层雾般的蓝色,很漂亮,但看向他时眼神却空空的没什么方向。江砚朝前走两步,床上那人就猛地一颤,他再往前,就看到被子整一块鼓起来的地方都在细细地抖。
江砚停住了脚步,端详鲛人的表情。鲛人此刻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那双蓝色的眼睛定在他脸上的某一个部位一动不动,嘴唇紧紧抿着,如果不是他整个人抖得那么厉害,从他的表情里根本看不出来他在害怕。江砚想开口安抚他叫他不要害怕,但他还没开口鲛人就先开了口,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很轻很轻地说:“您好。”
他说:“您现在需要我哭吗?”
酷刑遭受得再多,疼痛也难以习惯。
溯舟不想再疼了。他第一次这样像是屈服般地主动询问主人的需求。如果眼前这个人说需要的话,他极尽所能也会逼自己流出眼泪……只要别立刻就把他锁进那种漆黑的地下室里进行折磨,哪怕只是晚一点……他留恋这个房间里的清香、寂静和色彩。
他怕疼的,尤其是他刚从这样柔软的床上醒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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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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