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器墓迷阵

烧了整日的太阳气数将尽,没滋没味向西龟行。

几座病恹恹的坟包参差点缀,为这无垠荒漠更添一抹死气。

一座尤为破败的坟包旁,斜倚着一个少女,十**岁,容貌不凡。坟包投下暗影,经日光拖拽拉长,攀上少女足尖,眼见要将她吞没。

却听“铮”一声利刃破空,一把环首刀陡然出鞘,瞬息削平了那倒霉坟包的“发顶”。

谢扶光从幻境睁眼,沉静收回无意识挥出的刀,视线接上天尽头的如血残阳,漂亮到锋利的凤眼半垂,一丝不豫流转上眉梢。

未能在日落前苏醒的人将失去此次秘境试炼的资格。

只差一点点。

她没想过会在区区一个幻境里困这么久。

想到幻境,她瞥了眼左腕。

那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特殊痕迹,足以证实幻境中的一切皆为虚妄。

定下心神,她放眼四周,一同进入万里悲丘的一百二十人俱已四下分散,不知影踪。

等等,也不尽然。

谢扶光锐利的视线定在百步之遥,那里还“睡着”一个。

能分辨出是名男子,一袭惹眼的绯色袍子,身量颇高,许是矮小坟头难以招架,他滑倒在地,瘫成很长的一条,此刻一动不动,仍未从幻境醒转。

谢扶光素无管闲事的习惯,此刻也没唤他的意思,冷眼静立在侧,等着看他被传走。

为防弟子试炼中遇险,万里悲丘之内,随处设有传送阵法。

弟子们在入口领取特制的阴玉钥,注入灵力,危急关头粉碎,玉中浸过的灵力逸散,传送阵法即被触发。

试炼正式开始前,另设幻境考验弟子心性,未能赶在日落前苏醒之人,也将作为第一批淘汰者被阵法传出。

天愈发暗了。

试炼要求需等到日落后才会公布,谢扶光耐性不佳,等得厌烦,借着斜阳残照,挑剔地审视起地上的人。

一张冷白美人面,让人想到浸没寒潭的玉,眉眼轮廓较常人略深,浑然天成地镌刻其上,挺直鼻骨下,浅淡唇色天然带三分病气,一副勾人魂又惹人怜的妖孽相。

对着美人,本应心情愉悦,她却莫名不是很高兴。

“咳……咳……”

正要嫌弃地收回目光,“睡美人”兀地呛咳两声,算是醒了。

遥远的天际线,太阳的脑袋尖刚刚巧完全沉入地平。

这人醒得很是时候,掐好了点似的。

【无量阙武皓波、七绝宗花才俊、逍遥宫廖映天出局,

当前秘境剩余人数:柒。】

两行金字浮于夜空。

万里悲丘试炼场三年一开,来的都是当代各宗最拔尖的弟子,今年共一百二十人,随机传送至十二开局秘境,每境分十人。

幻境作为“前菜”,已折损弟子三成,足见正式试炼更不容小觑。

谢扶光握刀的手紧了紧,视线定在浮现金字的虚空,未留意身后幽幽蜿蜒而来的目光。

又等了几息,试炼要求终于浮出。

【此境为器墓迷阵。

闯过即通关,限时十二时辰。】

闯过即通关……

看似简单明了,实则胜似没说。

怎样算“过”,阵中潜藏什么危机,余下五名弟子在哪,谢扶光一概不知。

身后又传来咳嗽声。

这次很急,搭配粗重的呼吸,听着要断气。

谢扶光不胜其烦,动作染上躁意,“唰”一下旋身回头。

柔弱的病秧子不防受惊,一半咳嗽憋回肺管。

四只眼睛在浅淡夜色里仓皇打了个照面,容不下半句寒暄,地上那个嘴一张,“哇”地就呕了口血。

空气被这口突如其来的老血冻住,凝固好半晌,病秧子先破了冰。

他横过衣袖习惯地锴了锴嘴角,绽开个抱歉的微笑:“初次见面,真是失礼。”

谢扶光:……

没开打先吐血,脆成这样,真能拿得动剑么?

“你,也是来参加试炼的?”

一不留神,她饱满的嫌弃逾越了礼貌范畴。

记事开始,她的脾性就一直很差,宗中不乏弟子偷偷议论,称她是被掌门宠坏的跋扈大小姐。她不以为然,更倾向于自己是个天生天化的坏种。

偶尔几个瞬间她会恍惚,似乎一些躁意与戾气不该属于她,当眉头蹙起时,她感到心脏平和,情绪无波……

“巧了不是!”无辜的病秧子像没听出她话中轻慢,欢快地开口。

他身子骨虽差,精神倒很不错,笑容可掬地一拱手,主动报家门:“在下崔惊厄,师从悲问寺,幸会。”

谢扶光因他缺心少肺的反应怔了一怔,然后才咀嚼起这快要淡出记忆的宗门名,轻嗤着又发了记扎心刀:“悲问寺……太久没听,我还当贵寺散伙了。”

悲问寺历来同明镜台交好,自十年前明镜台的轻尘道长在赦罪大典上发了疯,明镜台日趋式微,悲问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也开始自扫门前雪,不再参与仙盟事务。

“谁说不是呢!”对此等辱没宗门的话,崔惊厄非但很赞同,还狠倒了番苦水,“按规矩,今年试炼我们寺再不出人,就要从仙盟册上除名。”

“实不相瞒,在下一早相中了乡下良田两亩,包袱都收好了,只等着吉时一到麻溜滚蛋。谁承想,抓阄大事上不慎走了霉运,代表全宗门过来凑数的苦差竟砸到了我头上……”

崔惊厄扯起淡来,呼吸相当顺畅,咳嗽也停了,一张病美人面甚至神采奕奕,血迹未干的唇瓣快速翕动,活泛的思维上下翻飞,几句话已从悲问寺发散到他厨艺一绝的二师兄,又侃向了后山他亲手栽种的油菜花……

谢扶光越听他鬼扯,越觉此人已不能叫病秧子,简直是个病癫子。

“闭嘴!”她冷声叱他。

崔惊厄立即抿唇噤声,跑马的嘴收放自如。

又静了少顷,谢扶光长睫一扇,状若不经意问:“醒的这么晚,幻境里有什么勾着你不成?”

她问话时,崔惊厄清澈愚蠢的目光狡黠地一闪,瞬息间先映出谢扶光斜斜垂下的眼,又循着那道视线在她左腕缠了一圈,电光石火间未能参出什么玄机,遗憾缩回的同时唇角已勾了个笑出来。

“道友好神通,一猜即中,”瘦长的拇指朝她翘出个风骚弧度,崔惊厄神采飞扬,“我那幻境可不得了,天上下银子呐,哪里叫考验?简直圆梦,但愿长醉不愿醒啊!”

这句其实有点离谱,偏又很合他气质,叫人一时难辨真假。

谢扶光冷眼睇他片刻,依然觉得这张俊脸很不讨喜。

懒得探究,她凉嗖嗖放了句狠话:“你若骗我,我立刻送你出局。”

“可不敢,哪那么没眼色,”崔惊厄想来当惯了狗腿子,没被吓着,还丝滑诌来几句恭维,“我观道友气度,定是绝顶高手,又天仓丰满,为有福之相,在下还仰仗道友提携。”

“你还会看相?”谢扶光轻嗤。

她生平所受恭维太多,最不吃油嘴滑舌这套。

“赶巧有个做神棍的副业,小小把戏,不足一提。相比之下,在下还是更精于察言观色、陪聊解闷。”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眨眨眼,不谄媚,甚至带点荒诞的真诚,“这荒郊野岭长夜漫漫,道友可缺个逗趣的跟班?”

“……先闭嘴吧。”

就这还察言观色?快烦死她了!

不再与他费口舌,谢扶光尝试沿不同方向找寻出口。

所见尽是清一色的死土矮坟,不声不响,没有凶险,也无尽头,是最令她厌烦的那种磨人秘境。

崔惊厄赘在她身后,听话地装哑巴,不比这迷阵有活气,存在感却比话痨时强烈。

“崔……”忍了一会儿,谢扶光陡然止步,一时忘了他的名,索性叫,“病秧子。”

崔惊厄不知正出什么神,险些从后撞上她,花容失色的同时,病躯灵活一个腾跃,往旁侧弹开一米见远。

“躲那么远,你见鬼了?”

咂摸着一个“鬼”字,崔惊厄神色有转瞬凝滞。

而下一秒,就见他鸦羽似的长睫忽闪两下,最终当不当正不正定在不远处。

“我……还真见鬼了。”他喃喃出声,“天上掉钱,幻境成真,我没看错吧?”

他的确没看错。

就在谢扶光转头的瞬间,前方虚空从天际降下一枚铜钱,圆形方孔,人头大小,正悬在两眼能平视的高度,侧边对着他们。

极薄,像片锋锐的铡刀。

秘境里的东西自不会是摆设,要么是出口的提示,解谜通关皆大欢喜;要么是危险的预警,做好准备迎接倒霉。

哪种都不容忽视。

围绕“人头铡刀”连踱三圈后,谢扶光烦躁地让到一边,抱着臂拿下巴尖点了点崔惊厄:“你来瞧瞧,这鬼东西是吉是凶。”

自荐的陪聊解闷惨遭拒绝,神棍副业倒争气得了大小姐青眼,崔惊厄庄重地清了清嗓子,同样绕着那诡异铜钱兜了三转,然后……尴尬地一摊手:“暂时没看出来。”

“没用!”

“别急,我再看看。”

崔惊厄大抵天生适合挨骂,情绪依然良好,还饶有兴致地兜了第四圈。

区别于市井流通的铜钱,“人头铡刀”没有正反,两面皆光可鉴人。

“嘶……”想起什么,崔惊厄右手食指第二截指骨抵着下巴问,“这么大片秘境,天降横财的好事不会只落在咱们头上吧?”

谢扶光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只是自进入秘境,其他人的影儿没见着半只,总给她一种单打独斗……不,负重一个烦人病秧子单打独斗的错觉。

“你想到了什么?”但她还是问。

“我从前也玩过铜钱,给人算六爻卦,”崔惊厄猜测,“若秘境里的人头铡……呃铜钱总数是六枚,会不会与卦面有关?”

“试试就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谢扶光已挥刀挑着那铜钱翻了个面,干脆利落。

“道友果然好身手!”崔惊厄娴熟接下捧哏戏份。

“你不怕出事?”谢扶光扬眉。

“是安是危都是活水,怎么着都比死困着强,”崔惊厄倒是身脆志坚,“只是在下运气向来不佳,唯恐牵累……”

最后这句想来是真的,不待他把话说完,两人脚下即捧场地传出数道震声,地面陡然下陷,无边墓阵好似一张正在回收的巨网,把他们拢于股掌之间。

好消息:秘境活了。

坏消息:是迎接倒霉的那种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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