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菜馆子里的评弹唱得人软糯糯的,院子里银桂叶绿花繁开得正好,缕缕甜香送着一个素衣姗姗的身影挑帘而入。绍桢慢慢啜了口酒,起身笑道:
“我还想着你没空呢。”一边说,一边拉开了身边的椅子。
“我本来是没空的。”瑞秋理了理旗袍的下摆,笑吟吟坐下,“可是三少爷人缘好,玫宝肯跟我换班。”
虞绍桢待她坐定,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方才赞道:
“嗯,旗袍还是要你这样的女孩子穿起来才好看。”
瑞秋嫣然一笑,“你是想说我溜肩凹腰,还是想说我不合时宜?”
绍桢摇头笑道:“许久不见你,我连夸人的话都不会说了。”
瑞秋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奇道:“你一向爱吃西菜的,怎么今天约我到这儿来?菜也点得这么清淡。”
绍桢苦笑在自己唇边指了指:“不小心咬了一下。”
瑞秋讶然失笑:“不要紧吧?”
绍桢委委屈屈地叹了口气:“好多事做不了了。”说罢,又叫了侍应来加菜。
瑞秋点过单,吃了两箸,却见虞绍桢并不动筷,只是支颐看着自己慢慢呷酒,“你怎么不吃?”
绍桢又点了点自己下唇,轻轻摇头。
瑞秋忍笑道:“那你干嘛叫我出来吃饭?”
“我看着你吃,也开心嘛。”绍桢托着腮笑道:“嗳,你跟那位范知行范先生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瑞秋筷尖的虾仁一滑,正落在碟子里,她垂着眼笑道:“吃饭看戏,还能怎么样?”
“不中意啊?”绍桢微微一笑:“不中意就换一个,我们中国一大好处就是人多。”
瑞秋笑靥轻闪:“没有,他人蛮好的。”
“人蛮好的……”绍桢别有意味地探看着她:“那就是有别的不好了?不是因为我的事吧?”
瑞秋抿了口酒,柔柔笑道:“大概是他从别处听到些什么。”
“他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就是问我是不是跟你认识。”
绍桢轻笑着道:“那你怎么说?”
“我说‘是啊’。”
“你就说‘是啊?’”
“那你要我说什么?难不成说你是我们店里的VIP?”
“你该说——我这个人极讨厌的,常常到你们店里借着买东西的由头去约你。”
瑞秋蹙眉浅笑:“我也不想骗他。”
“这怎么叫骗呢?句句都是真话。”虞绍桢眉峰一挑,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他交过几个女朋友,每一个都是怎么认识怎么分手的,难道都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瑞秋搅着碗里的莼菜羹,低低道:“我又没问他。”
虞绍桢笑叹了一声,思忖片刻,道:“你这几天跟他有约没有?“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就说有没有吧。”
“他约了我明天去天鹅宫看《六月新娘》。”瑞秋迟疑道:“你想干嘛?”
绍桢眼中流光一闪,促狭笑道:“我帮你验验他的成色。”
到了翌日下午,瑞秋时不时便要扫一眼店里的挂钟。
昨天她再三追问,虞绍桢只是笑而不答,她素知这位三少爷行事作风常常出人意表,也不知他要怎么去“验”人,更不知道她是想要那个人“验”得过,还是“验”不过。
差五分钟下班的时候,范知行准时踏进了店门,玫宝一见,窃笑着按住了瑞秋面前的台账:“我来对吧,明天你请我吃饭。”
瑞秋唇角噙着一勾浅笑:“就两行了,不差这一会儿,你招呼客人。”
玫宝低声唧哝道:“人家是来要人的,不是来买东西的。”
瑞秋抬起眼朝范知行婉然一笑,把账本放进抽屉里锁好,又叮嘱了玫宝几句,这才去休息室里补妆换衫。
一时出来,却是换了件玫瑰灰的旗袍,洗过水的香云纱料子熟软服帖,柔柔净净的笼着她的人。
范知行见了,笑赞道:“没想到你穿旗袍这么好看。”
瑞秋挽了他笑道:“你要在‘旗袍’后头加个‘也’字,还算是夸我。”
范知行顺着她的话想了一想,赧然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刚走出华新百货,便听近旁一个极清朗的男声唤道:”Rachel!“
范知行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西服套装的年轻人已经踱到了他们面前,那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敞开的外套露出里头裁剪贴身的缎面背心,手里一束晃着水珠的白铃兰却不及他的人姿仪清美,风流蕴藉——只是这人看他的目光,矜傲中带着挑衅。
瑞秋不必看也知道是虞绍桢,此时见了他这般态度,初初一怔,转瞬间便明白了他的心意,端然一笑,颔首道:“三少爷。”
范知行闻言,一边打量着虞绍桢,一边不自觉地蹙了眉。虞绍桢却不看他,只把目光搁在瑞秋身上,眉眼间尽是温柔喜色:“Rachel,晚上有没有空?”
瑞秋避过他的眼神,挽了挽范知行的手臂,柔柔笑道:“不好意思,我约了人吃饭。”
虞绍桢瞥了范知行一眼,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不介意多一个人一起啊。”
瑞秋局促地看了看范知行,范知行见状,冷然看着虞绍桢道:
“这位先生,您该先问问别人介不介意吧?”
虞绍桢仍是只盯着瑞秋:“Rachel,我在枫丹白露订了位子。”
瑞秋垂眸道:“三少爷,真的不好意思。”
虞绍桢又上前半步,凝眸看着她道:“我还不够有诚意吗?”
他深切的眼神扣得瑞秋心头一颤,明知道他在做戏,却仍是一个恍惚怔在那里。范知行见瑞秋不开口,只以为她是被这人纠缠得无计可施,厌恶地扫了虞绍桢一眼,挽了瑞秋便走。
瑞秋恍过神来,心事忐忑间不由攥紧了他。
范知行察觉臂上一紧,见瑞秋面上一缕郁色淡淡浮浮,眉目间愈发楚楚,赶忙抚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这种无聊的人,不用理他。”
瑞秋强笑着点了点头,偏了偏脸,总算忍住了没有回头。
因为要赶八点钟的电影,他二人在天鹅宫边上一间老字号的茶餐厅吃了点心,菠萝包里香甜滑腻的牛油仿佛化开了一块涂在瑞秋心上,甜甜黏黏,偏又有些堵,笑容心事都有些木木的,同范知行谈笑得那个人仿佛并不是她。
一餐饭吃完,她方才好了些,谁知两个人携着手下楼,一走出店面,竟又见虞绍桢等在门口。
瑞秋下意识得站住,愣愣看着虞绍桢径直朝她走过来:
“Rachel,我有话跟你说。”
范知行见状也沉了脸色,抬手按在他肩上:“三少爷,这就没意思了吧?”
虞绍桢冷然斜睨着他:“你谁呀?有你什么事?”
范知行微一犹豫,冷着脸道:“鄙姓范,是Rachel 的未婚夫。”
虞绍桢一怔,对瑞秋道:“就是他?”
瑞秋僵着身子点了点头,虞绍桢寂寂然一笑:“我还以为你骗我的。”
瑞秋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死命握了握范知行的手,范知行面无表情地对虞绍桢道:“三少爷,麻烦你让一下。”
虞绍桢没有退也没有动,瑞秋被范知行牵着,从他身畔擦肩而过,眼尾的余光亦死死忍住不敢落在他身上。
她怕她只要看他一眼,所有的戏都会穿帮。
电影散场,范知行又提议去吃宵夜,瑞秋见他兴致很好,也只得点头。回到家来已是午夜,这一晚百味杂陈千般思绪,压得心里密不透风,喉咙里也涩涩的。
她从手袋里拣出钥匙,正要去对锁孔,不防门却自己开了!虞绍桢英气中带着艳意的笑容冲进了她的眼帘:“我正想着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瑞秋讶然怔住,面上慢慢凝结出一抹凄清的娇怨,密不透风的心田里先抽出一腔委屈,一个哽咽撞进了他怀里。
绍桢关上门揽她进来,抹着她颊边的眼泪,柔声道:“我当你是感动的啊。”
瑞秋回过神来,止住了泪意,”你怎么来了?“
虞绍桢觑着她笑道:“我以为你想见我呢。”
瑞秋咬着唇,轻愁薄嗔的秋波在他面上迤逦而过,幽幽道:“你来多久了?”
虞绍桢笑而不答,转身去厨房开了冰箱,端出一个雪白的骨瓷盘搁在茶几上,里头竟堆满了晶红剔透的石榴籽,“我剥了三个,一颗也没吃,都给你留着呢。”说着,指了指瘫在沙发上的小猫:“喏,妹妹可以作证。”
瑞秋闻言,果然见他衬衫袖口和西装背心上都溅了星星点点的石榴汁,忍不住含涕而笑:“你这又何苦来?”
虞绍桢拿了支汤匙放在盘边,“你是说这个,还是说今晚?”
瑞秋舀了一匙石榴籽含在口里,不言声。
虞绍桢抚着她的头发笑道:“男人嘛……有些事情说不在意,未必真就不在意。他不问也就算了,他既然问了,难免心里有根刺,一双两好的时候没什么,万一将来有什么不好了,再想起来就是加倍得不好。”
他说的,她也想过,所以范知行这件事,她心里到底存着点犹疑。口里的石榴籽皮破汁溢,甜润倾喉,留下的核,一颗一颗却是涩的。
“要是你交个别的男朋友也就罢了,只是我名声不怎么好,带累你。说出去别人不觉得是你喜欢我,只觉得你喜欢‘三少爷’。”
他淡淡笑,淡淡说,将她心底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一纤一毫都挑了出来。
瑞秋偏过脸,吐了口里的果核:“你想要他觉得我选他不选你吗?”
“难道不是啊?”绍桢笑得像个十余岁的清暖少年,话里却尽是红尘风月,“男人大多都有这么一宗毛病:不管是人还是东西,越是有人抢,就越觉得好。幼稚到家,没办法。”
瑞秋听得苦笑,范知行对她很有几分殷勤,两个人说笑间也有过谈婚论嫁的意思,却并没有挑明。反倒今晚电影散了场,他就着评点片子忽然就问她:“欧美人结婚都喜欢选六月,中国人好像喜欢五月,要是我们结婚,你觉得什么时间好呢?”
她低了头清浅而笑,是恰到好处的柔婉可人。
就算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人心,不过如此。
她凝睇看着虞绍桢,一笑如月影幽浮。
他说得对,算得准,可人心幽微处的细枝末节,说穿了,总叫人心生凉意。
瑞秋点点头,柔静的笑意变得恬然:“我过几天找了房子就搬出去。”
虞绍桢奇道:“你这么快就要结婚吗?”
瑞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虞绍桢莞尔一笑:“这也算是你家,搬什么?”
瑞秋仍是低了眉睫,一声不响,绍桢双手枕在脑后往沙发上一靠,懒洋洋道:“其实我租的房子是对面那套,这间当初就是用你名字买的,我知道你心里会别扭一定不肯,就没告诉你。”他说着,眼中闪过一抹淘气的笑意:“你还记不记得我给过你一个文件袋,让你锁起来?合同文书都在那里面。”
她当然记得,那时候她刚一搬进来,他便煞有介事地交了个贴着封条的文件袋给她,说是不方便放在家里,让她帮忙收好:“你千万锁好了,不要看,军事机密,我说正经的。”
她当然不信是什么“军事机密”,但他叮嘱她的事,她一定照办。从他交给她那天起,她连锁那文件袋的抽屉都没开过,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虞绍桢见她怔怔的,不由笑道:“这件事你千万别犯傻,不要告诉那位范先生。女孩子总要有个自己的住处,将来在家里吵了架,才好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随时摔门走人——不这样,怎么吓得住他?”
瑞秋扑哧一笑,眼泪跟着便淌了下来,面前那一盘莹红的石榴籽模糊成了一团绯红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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