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虞绍桢在路边停了车,阮秋荻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般问道:“酒吧啊?”神色仍是淡淡的,既没有笑意,也不见失望。
虞绍桢替她拉开车门:“来过吗?”
阮秋荻摇摇头:“这里酒很好?”
“不是酒好,是人好。”虞绍桢意味深长地一笑。
阮秋荻眼中掠过一丝疑色,拢了拢自己的衣襟,打量那酒吧的门脸并不出色,一行落拓的哥特体旧招牌甚至没用灯带装饰,夜色里根本看不全,地方倒颇大,一排雕花玻璃有几扇半开着,轻快的舞曲旋律缭绕而出。
她跟着虞绍桢走到门口,见他轻笑着抬了抬手臂,便随手挽了,同他一道推门而入。
虞绍桢似乎是常客,一进来就熟门熟路直奔吧台。酒保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短发及耳,白衬衫系着黑领结,问也不问便倒了小小一盅给他,微微一笑,转过脸问阮秋荻:
“小姐喝什么?”
阮秋荻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酒柜:“随便吧。”
虞绍桢笑道:“跟我一样。”说着,把自己那杯推到了她面前:“伏特加,借酒浇愁最好用,哪儿喝哪儿了,就算今天喝死过去,明早起来也不会头疼。”
阮秋荻端起杯子在鼻端嗅了嗅,除了一股凛冽的酒香别无它味,她正迟疑,便见虞绍桢端起酒保又倒来的那盅,一仰头喝了个干净,翻手把那小酒杯倒扣在了厚实的吧台上,眼中流丽的笑意星芒闪烁。
阮秋荻眉睫轻垂,薄薄一层笑意拂过脂粉不沾的鹅蛋脸,亦学着他的样子,下颌一扬,一盅酒尽数倾进口中!**的酒液在舌上燃起一团火焰,瞬间霸占了她的全部呼吸,突如其来的**激得她忍不住低呼,却听虞绍桢击掌而笑,赞了声“好”。
阮秋荻吮了一口他递来的果汁,一边平复呼吸一边环顾这酒吧里的客人。此时已近凌晨两点,这里热闹得让人有些意外,两个年轻人伏在吧台的另一端缠着酒保说笑,靠墙的八人桌打牌看牌的人围了一圈,远处还有个穿着吊带鱼尾裙的女孩子在同人跳恰恰,光洁的蜜色肌肤在灯光下仿佛撒了一层闪粉。
阮秋荻很快就发觉了其中的特别之处,酒吧里的这班年轻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大多都套着有肩章的迷彩夹克,另有两个穿衬衫的也搭了同样的深蓝色制服长裤。
阮秋荻转回头来又打量了一遍虞绍桢,疑道:“这儿是个空军的酒吧?”
“空军怎么能开酒吧呢?这儿离他们基地近,休假的小空军经常来而已,这酒吧有故事的。”
阮秋荻微微一笑,”生意好的酒吧都有故事,没有也要编几个。“
虞绍桢深以为然地点头笑道:”据说二十多年前,有个女孩子和一个空军飞官在这儿一见钟情,后来男的执行任务连人带飞机都失了踪,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大家都觉得是摔飞机死了,可那女孩子不死心,每天都来等。等了两年,人没等到,酒吧倒要关门了……“话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停下来喝酒。
阮秋荻追问道:”就这样?“
“要是就这样,那酒吧就真的倒了。”虞绍桢莞尔笑道:“那女孩子是个千金小姐,家里极有钱的,听说老板要关张,就央着父母把这酒吧买下来,自己当了老板。她家里虽然出钱买了这酒吧,可也提了个条件:再等一年,如果还找不到人,就要她死心。结果,到了第三年,人居然真的找到了——说是飞机在边境中了弹,人弹出来受了伤,被当地的外国友人救了。”
阮秋荻听着涩涩一笑:“假的吧。”
虞绍桢笑道:“真假我不知道,反正他们这帮小空军很信,觉得到这儿来会有好运气。”
“那你怎么会这么熟?”
虞绍桢呷着酒笑道:“这地方虽然是空军爱来,可也没说海军不准来啊。”他说着,抬手朝牌桌那边摇了摇。
阮秋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肤色白皙,凤眼秀逸的年轻人把手里的牌塞给同伴,斜勾着唇角晃了过来:“三少爷来‘还债’啊?”
虞绍桢搁了酒杯一笑:“是你们欠我的吧?”
那人耸肩“哼”了一声,“趁我跟我哥都不在,耍我那些哥们儿呢?”
虞绍桢蹙眉笑道:“赌场无父子,别那么输不起么。”
“走吧,我陪你玩儿两把。”那人口里说着,目光却只落在了阮秋荻身上。
“算了吧!”虞绍桢讥诮地一笑:“我拿了你们几副墨镜,就有人去上头告我的黑状,我可不敢跟你们玩儿了。”
那人闻言,凤眸一挑:“胡说八道!我们这儿从来没有这号人。”
虞绍桢撇了撇嘴,默默喝了口酒,没有答话。
“那你这什么意思啊?”那年轻人蹙眉道:“故意带个美人来跟我们显摆的?”
说着,又含笑觑了觑阮秋荻,却听虞绍桢笑吟吟道:“我不敢跟你们玩儿,还不能带别人来玩儿吗?”说罢,对阮秋荻道:“21点,会吗?”
阮秋荻摇摇头:“会一点,不过,我不赌钱的。”
那年轻人见状,忽然热心起来,笑眯眯劝道:“小姐放心,我们不赌钱的,你随便压什么都成,大不了……让这位三少爷替我们洗衣服。”
“那还是赌啊。”阮秋荻轻言细语,淡倦一笑。
虞绍桢笑吟吟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人了,最适合欠债,玩儿嘛,输了算你的,赢了算我的——就当你报答我刚才的救命之恩了。”
阮秋荻听得掩唇一笑,只是她容色清冷,纵然两颊微浮了荔红的酒意,亦不见娇态。
牌桌上的一班人见他们三个过来,皆笑闹着给阮秋荻让座,一圈牌叫下来,到了下注的时候,虞绍桢掏了自己的火机放在桌上,却被阮秋荻拨了回去。
坐在她左手的一个年轻人按着牌笑道:“我们一向优待女士,小姐不用押东西,万一输了,一个kiss就行。”
阮秋荻闻言,秋波一凝,那年轻人被她神色端然地盯了一眼,竟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没再说话,却见她不声不响摘了手上的戒指,轻轻撂在了桌上。同她打牌的三人看了,都是一怔:
一则她那枚戒指钻光耀人,看来价值不菲;二则她摘的竟像是枚婚戒。
虞绍桢见状,不无嘲意地笑道:“我看你们还好意思拿墨镜糊弄。”
方才去邀他们的年轻人一听,立时解了腕表扣在桌上:“他们俩的算我的。”
两圈牌发过,阮秋荻次次都要,虞绍桢心知她手里的牌已然爆了,大约是故意要输了这戒指。
果然,底牌一开,周围一片讶然唏嘘,阮秋荻却不动声色,闲闲站起身道:
“我输了。”
那凤眼的年轻人本是赢家,拈起她丢下的那枚钻戒看了看,对虞绍桢道:“什么人啊?”
虞绍桢晃着酒轻笑:“不认识,路边碰上的。”
那人皱眉道:“胡扯!我怎么没碰上呢?”
“那是你人品不好。”虞绍桢笑得愈发厉害,“真是路边碰上的,不信你去问她。”
那人将信将疑地审视着虞绍桢:“真的跟你没关系?”
虞绍桢似笑非笑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头,“反正目前为止还没有。”
那年轻人闻言一笑,“那以后也不会有了。”
说着,站起身来把戒指轻轻一抛又收回手心,在一众哄笑里径自去吧台同阮秋荻搭话。
不多时,便见他请了阮秋荻到酒吧另一端的空阔处跳舞。
虞绍桢靠在牌桌边上慢慢呷着酒看人打牌。
也许是”工作性质“使然,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任务,上了天就会有风险,空军出意外的可能性似乎总是比别人大。于是,每一次离别都有成为“诀别”的可能,这些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严谨又最及时行乐的一班矛盾体。
没有人比他们更热爱生命,也没有人比他们更不以为然。
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和这些人泡在一起,很快就会觉得刻意寻死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
他慢慢呷着酒,视线落在远处舞动的人影上,他发现,阮秋荻舞跳得很好,她和人跳恰恰,这样诱惑又轻浮的双人舞,她跳起来偏偏很端庄,雪白的缎子裙翻起一片清明月色,可越端庄,越叫人觉得有一种清冷的妩媚在她泠泠的笑意里。
虞绍桢拎着空杯子去吧台续酒,那边阮秋荻跳完一曲又换了个舞伴,牌桌上的人心思渐渐也不放在了牌上。酒保斜睨着远处跳舞的人,对虞绍桢道:“你有没有闻到一点荷尔蒙的味道?”她见虞绍桢笑而不答,不由皱了皱眉:“你这不是送羊进狼窝吗?”
虞绍桢一哂:”你天天在狼窝里,也没见有人吃了你。“
酒保眉眼轻飞,盈盈一笑:“得罪我的人,没酒喝。”
虞绍桢点头笑道:“嗯嗯,你看我一直都有这个觉悟。”
阮秋荻连跳了两支曲子,有人递酒给她,她随手接过,一口喝干,周围一班人轰然叫好。赢了她戒指的那个年轻人和她说了几句,便兴高采烈地冲吧台打响指比手势。酒保见状,倒满了一打小酒盅搁在托盘里送过去——两人竟是要拼酒。
转眼间,托盘里的酒便喝了一半,酒保远远看着,欣然吹了声口哨,转过脸来对虞绍桢道:“喝得这么凶,你不去看看?”
虞绍桢倚在吧台上悠悠然一笑:“没事,她敢喝,就不怕醉。”
十二个小酒盅都见了底,立刻有人又来端了一打,三杯入喉,同阮秋荻拼酒的那人已不大笑得出来了,满脸通红地靠在墙上,阮秋荻却不见醉态,只是颊上擦伤似的泛起两抹潮红。
虞绍桢笑嘻嘻地踱过来,便见她淡笑着去端第四杯,那倚墙而立的年轻人却不大敢走过来,怕是一失了支撑就要软倒。
阮秋荻这一杯喝得极慢,接着,平伸着手臂把晶莹剔透的小酒盅在那年轻人眼前轻轻一翻,稳稳放了回去。
虞绍桢在一片掌声和口哨里走到她身边,柔声道:“你喝好了?”
阮秋荻转过脸来,疏疏落落的笑意洒了他一身:“我对酒精不是太敏感,不过……”她喉咙抽动了两下,静静道:“我可能喝得有点多,我要走了。”
她说着,在他臂上撑了一下,便紧了紧衣襟往外走。
那同她拼酒的年轻人紧跟着追了两步,身子一歪,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围观诸人哄笑着去扶他。虞绍桢摇头一笑,从皮夹里抽出几张纸钞搁在了吧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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