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尹蝶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许久未出声的方明逸道:
“你当时,为什么会放火?”
尹蝶兰想,他果然还是很在意,那个“当时”。
顺着问题想的话,为什么?因为她看不过去,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阻止。那火并不大,伤不到人却能吓住人,还能烧了这栋楼给想逃出去的人创造一个机会。
但方明逸这句话显然不是问这个。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尹蝶兰看进那双眼里:方明逸有在压制自己的恐慌与不安,但似乎并未太注重,像是只做做样子。想是,他猜到自己大概率知道,并且不打算怎么掩饰自己已经猜到这一回事。
几乎是半挑明了。
尹蝶兰心觉奇怪,他明明紧张害怕得不行,却依旧坦诚。
原来那双眼里,还有除这些以外的,清醒和坚韧。
是个很好的人,尹蝶兰心道。她选择了坦白:“我看见了。”
方明逸周身不自主地僵了一下。
然后他带着点无措看过来。略微下垂的眼尾在他脸上并不天真可怜,而是和顺真诚,总呈现出纯粹的心绪。
其实简单想象一下,双性人的社会处境,一定不会太好过,再联想到之前种种,尹蝶兰不免有些心疼。
于是她更加郑重地:“我以我的职业素养保证,不会说出去。”
“钟新市北城区公安分局刑侦支队,警号xxx103(已做特殊处理),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向你出示警察证。”
方明逸听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短暂的安静过后,“我也在北城。”方明逸看起来挺高兴的,他一笑,周身的气质又暖起来,像金棕色的松叶。
“嗯,我知道。”尹蝶兰放缓语气。
对面方明逸疑惑,她知道?为什么?
不过他听出尹蝶兰这句话是个引子,于是等她的下句。
尹蝶兰本并不想过早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
可为什么又要说了呢,是今天晚上似乎有些失控吧。
在今晚星月疏朗的夜色里,自己和眼前这个人的距离缩短了,很多,她想把他当朋友。
尹蝶兰察觉到方明逸也是,也察觉到他们在变得亲近。而在关系越走越近之前,她需要问清楚这件事——
“我知道你在北城,知道你的姓名年龄籍贯,来这里之前就知道。”
“接下来我问你的事,你可以不答。”
方明逸似乎明白了什么,怔愣一瞬,眼里浮起一点慌乱。
“你还记得到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房间里安静下去。
方明逸心说,果然是这样吗?
刑警,同在北城区,到这里前在查案。
“我离开前在查的那起案子,你是嫌疑人。我想听听事情的经过。”
方明逸静默在那里,而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再开口,他声音变得细丝一样,像是被抽走了许多生气:
“那个人死了。就在我家里。”
“嗯。”尹蝶兰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谁去报的案?”
“你对门的邻居,早上八点发现了尸体。”
八点钟……方明逸陷入了回忆,回忆起了足足半年前的遥远时光:
“我离开前,似乎是七点左右…天刚拂晓。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发生的事,他无法流利地讲出。
方明逸的恐慌和不安又漫上来,原先的暖意都淌成了碎片,渐渐稀疏冷却。
尹蝶兰于心不忍,于是接着道:
“所以你那时候是到了这个世界,我们才找不到踪迹。”
“楼道里的监控能看到,案发前三个小时,你回了家,凌晨四点十四,死者非法入室后走进了监控死角,似乎在那边与人发生了一番争斗,过程中旁边的盆栽被撞翻在地上,十分钟后,死者上半身倒在镜头里,致命伤在脖子左侧,刀伤。”
案件不复杂,之前尹蝶兰就推测是一起入室□□案,因为案发时监控左下角露出一片东西,似乎是衣物。
而现在根据方明逸的反应,她落实了这个猜想。
倘若事实如此,她不想方明逸再说下去了。
“你不想就…”
方明逸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人,是我妈的表哥,我出生时是ta接生。”
方明逸看她,眼神里糅合着许多东西。
这句话有些隐晦。
但尹蝶兰还是明白了:“ta知道,你不一样?”
“嗯,我从出生时性别就不明确,父母,还有医生护士都知道。”
“ta…过年来看我,说是生了病,没剩下几年,腊月二十九那天白天,ta请我吃过饭,再到是除夕,半夜……”
“有人敲我家的门,我被吓醒了,门被撞开…我才知道是ta。”
醉醺醺的男人,酒精不过是个似乎理所当然的借口,丧了天良。
方明逸的声线有些发抖:“…ta性侵我,刀,是门撞开前我拿的。”
眼看着他状态越来越不稳定,尹蝶兰刚要出声阻止,方明逸像是预判了,道:
“没关系的,我可以说完。”
他声音轻轻的,双眸清透:“以前我以为,这是天大的事。可后来被抓进了邂花楼,好像……”
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邂花楼让他把此生最怕的事经历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他像死了,实际上是在迷茫又生不如死的日子里,继续活着。
破开的门拦不住作恶,却能困住房子里的人,午夜梦回时心悸惊醒,永远忘不掉那个梦魇。
梦魇最可怖的是暴力吗?
是丧失的安全感和控制感吗?
是罔顾人伦的“道貌岸然”们吗?
不是。
是回看世界,在这个人心构成的社会里,太多人约定俗成地,给双性人、给所有弱势群体下定的偏见,与人权的剥夺。
他记得那样清楚:
“ta说,我、天生……”
ta说,他这样的,天生是该给别人操。
“还说,请客的饭钱,是……”
ta说,请了他吃饭,就是付过钱了。
ta说,你最怕别人知道你的事了,我不会说的,只要……
当时的方明逸,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更怕ta将他的性别说出去。
因为双性人的经历里,总伴随着被性犯罪和霸凌歧视,如果性别被暴露,几乎没有可能避开这场风暴。
拼命藏起的性别,讳莫如深的性别,被世界所不容的异类;惴惴不安,惶恐又如同身处危机四伏的孤岛。
在漫长的时光里,方明逸也曾想:自己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
话语,很慢,很轻。
“当时我很怕,刀砍到了ta的脖子。”
“我看着ta,慢慢没了生息,也很怕。”
“因为我杀了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是尹蝶兰自责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
“是我想说给你听,为什么道歉?”
“想起来这些,对你太残忍了。”
过了几秒,方明逸道:
“可都已经发生了,你不问,它们也天天来找我啊。”
不说,它也还在那,一刻不松懈地困着他。
你还是问了,想知道我的更多,那不如就说给你听,让你看到我,更深处的我,向你揭开我的恐惧。
方明逸温和而坚定地重复一遍:“是我想说给你听。”
为什么?
尹蝶兰真心疑惑,方明逸明明有着那么深刻的恐惧,为什么竟会向她袒露伤疤?
剖开伤疤,再次重温创伤带来的一切,明明说到要紧时,那样的恐慌无助,甚至绝望。
她知道方明逸是个相当坚韧的人,可现在看来,比坚韧更多一些。
好像,无论事情有多糟糕有多难以承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会生不如死地痛,却无惧这痛,他敢承受。
就是天崩地裂,他也敢。
他那样清醒通透,要有多坚韧,才有这样的底气。
双性人大多身体虚弱,甚至病痛缠身。说了太长时间的话,方明逸已经有些撑不住,准备给伤口上了药就休息。
跑了很久又走了很久,他腿间的伤口早裂开了,也是常态——这伤从来就没好过,如果他没有逃出来,在邂花楼贫瘠的医疗条件下,他甚至很快就会死于感染。
学校里学到的中医知识起了大作用,先前找客栈时路过一个药房,他便抓了些治伤的药草,拿首饰换的银钱付了。
身体上的伤口,自然是必须自己处理的。
尹蝶兰回避了,方明逸坐在塌上小心上着药,双腿分开的姿势,让他眼前闪过遭受过的一次次暴行。
被抓到那里两个月,几十个日夜,恍惚着,也过去了。可留下一身刻骨的伤,醒了更觉得痛。
好痛。
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上完药,方明逸就安放好簪子洗睡了。尹蝶兰不困,四处看看打发了时间。
她看向远处。
邂花楼的大火烧了几个小时,夜深了,火灭了,楼塌了。
那些从楼里逃出来的曾经身不由己的人,后来基本都被抓到别的楼里,继续身不由己;可也有少数离开了,不论是跑了,还是死了。
邂花楼,花愈谢,万般种种,皆是悲凉。
如若现实中遇到类似情况,请留证据报警去医院检查一条龙,务必为自己争取法律保护,恶人自有恶报,而无辜的你依然美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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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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