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清许既然已经看到了沈时钊,便不能当做没看到,四目相对,沈大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清寂疏离的眼神像黑洞,也像漩涡,将他吸了进去。
邹清许硬着头皮走过去行了礼。
四周喧哗吵闹,沈时钊的目光从邹清许身上滑过,“我偶然经过,无意打扰。”
邹清许不是傻子,他当然不信,最近弹劾他的人排队告状,都察院也忙得起飞,沈时钊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铁定和他有关,但他不能指着沈时钊的鼻子说别演了,而是接过沈时钊的话,客客气气地陪他一起演戏。
“是吗?”邹清许眼里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他胳膊一挥,客套道:“真巧,家中平时只有我一个人,沈大人要不进来坐坐。”
沈时钊朝四下一望,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闻言淡淡点了点头。
邹清许:“......”
邹清许表情一片空白,脑子里也一片空白,眼下的情况貌似退无可退,都怪自己一张不值钱的破嘴,他打开大门,将沈时钊引进内堂。
被救的女人还要和沈时钊道谢,沈时钊却和她道别,一扇门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沈时钊步履轻盈地随邹清许进去后,环顾四周,邹清许家里一贫如洗,甚至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唯一看上去值钱的,是他摆满书的书柜。
邹清许招呼他:“沈大人坐这里。”
邹清许找了个竹椅,沈时钊看了一眼后转身慢慢坐下来,邹清许笨手笨脚地去烧水:“沈大人今天替人出头,没受伤吧?”
沈时钊摇头表示不打紧,他习惯性微抿嘴唇,眼底若有所思。他今天冒头□□,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端坐在邹清许家里,无声克制的打量。
邹清许翻箱倒柜地找茶叶,翻了半天,他意识到家里没有茶叶,只好给沈时钊倒了一杯白水。
沈时钊今日见义勇为,让邹清许对他刮目相看,虽说沈时钊今日大概率是来查他的,但邹清许此刻并不对他抱有敌意,毕竟这是一个刚刚面对弱势群体敢于重拳出击的男人。
邹清许把冒着气的白水端给沈时钊:“热水是个好东西,多喝热水。”
早春屋子里还有些湿寒,沈时钊看着屋里简单的陈设说:“你一个人住。”
“嗯。”邹清许惶惶不安,他知道近日弹劾他的折子像雪片般飞向皇宫,无端给沈时钊增添很多工作量,想必沈时钊今日也是为此而来,沈时钊的视线不露声色的从屋子里的角落掠过,眉眼间冷肃的流光像短刀利刃,貌似透过这些破铜烂铁,将邹清许认真审视了一番,邹清许观察着沈时钊的脸色说:“沈大人,我家的条件你也看了,我两袖清风,穷得叮当响。”
沈时钊看着自己身前的白水:“你的确清贫,但弹劾你的人排了长队,不过我没想到每次都有人为你说话,詹事府的梁大人和泰王都派人和我打过招呼。”
沈时钊眉目不动,他的眼神漠然地从四周掠过,悄无声息的落在邹清许身上。
邹清许一愣,原来自己有人护着。
他一感动,便容易和人交底,邹清许开始对沈时钊掏心窝子:“沈大人,不瞒你说,我这家里,连床底都找不出一个铜板,廉洁到令人郁闷啊。”
邹清许为了尝南街的一口酱牛肉,差点把床都拆了,却没找到一点闲钱,让他不禁怀疑人生。
沈时钊一个眼神降临,声音带着冷冷的色调,尾调却是温和的:“把一个人拉下水,不一定意味着那个人是坏人。”
邹清许歪着头天真地望着沈时钊,他总觉得沈时钊话里有话,困惑道:“展开说说?”
沈时钊余光看到椅背上搭着的一件长衫,上面缀着一个不起眼的补丁,他把视线移到自己正前方,并未回答邹清许的问题,而是说:“历史上,很多变法家根本不会明说自己想要推行新政,甚至要打着恢复祖宗旧制的招牌,越是伤害既得利益者的条例,越要小火慢炖,缓缓把政策推出去,现在一声惊雷落下,朝堂铁定变天。”
邹清许沉吟不语,自我感觉现在的目光一定透露着一股蠢劲儿,他忽然意识到,沈时钊在给他上课。
毕竟他断人财路,该。
但他如果聪明一点,说不定不会让自己这么狼狈。
忽然,他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响了一声。
邹清许:“......”
空气中充斥着尴尬和宁静,邹清许视线闪躲:“你饿了吗?要不要一起吃饭,街角有一家小店的盐煎面特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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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碗热乎乎的盐煎面被端上来的时候,邹清许两眼放光,他似饿虎扑食,把脸埋进了碗里。
沈时钊与他形成鲜明对比,他缓慢地拿起筷子,腰背笔挺,邹清许抬眸看他一眼,眼前的这个人超优雅,超端庄。
沈时钊似乎察觉到邹清许的视线,他的视线并未转动,看着碗里的面条淡淡开口:“你是怎么认识梁文正大人的?”
邹清许把脸从碗里抬起来。
眼前的饭瞬间不香了。
沈时钊明显在套他的话。
多年前,邹清许被梁文正救下后,换了名字和身份,他成为一个普通乡野村夫的儿子,跟随梁文正读书。
邹清许记得,他醒来认师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将不顾一切,甚至堵上性命,把那些人全从高位上拉下来。
地狱不拥挤,能容下很多人。
“当时恩师游历讲学,偶然遇到我后发现我有读书的天赋,便让我跟着他读书。”邹清许说。
沈时钊的声音在闹哄哄的小店里很快被埋没:“你的家里人呢?”
“我没有家人了,父母早逝,爷爷奶奶将我带大,前几年他们也相继去世了。”
气氛有些沉闷,沈时钊不再说话,低头专心吃面。
邹清许心里传来隐隐阵痛,他不禁将左手压到自己胸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痛,可能因为用着这副身体,他共情了。
邹清许吃完面后,等了沈时钊一会儿,两人双双光盘,结账时邹清许摸着自己干瘪的荷包,说:“我本来想请沈大人吃饭,但你最近正在查我,要不我们AA......Sorry......还不对,不好意思,我们分开结账吧,这顿饭你自己掏钱,不然就成贿赂了。”
沈时钊听邹清许说完,直接付了两个人的饭钱,他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用行动说明了一切。
他比邹清许有钱。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沉甸甸的荷包,羡慕极了。
沈时钊不仅比他有钱,还非常有钱,传言中谢党一个个肥得流油,沈时钊作为谢止松的干儿子,肯定捞了不少油水,举手投足间显然不是一个**丝。
邹清许由衷地说:“沈大人,真想天天和你一起吃饭。”
沈时钊没搭理他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还有事要忙,吃饱饭之后回去继续处理公事去了。
沈时钊前脚刚走,贺朝后脚便来了,邹清许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表示不能再吃了。
依照他的认知,古装对颜值要求太高。
他得控制控制。
贺朝今天是吃饱饭来的,他来得匆忙,像贼一样进门,关上了门后问邹清许:“我不是来找你吃饭的,我来看看你,你最近没事吧?朝廷上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弹劾你。”
一提起这件事邹清许就头大,他表情肉眼可见地颓丧起来,说:“都察院的沈时钊刚走。”
贺朝胆战心惊:“他说什么了?”
邹清许倒是很平静:“没说什么,他说老师和泰王替我挡了挡,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弹呗,没钱吃好饭在某种程度上是好事,起码能保住小命,兄弟,没人比我更两袖清风了,谁能弹得动我?”
邹清许先前提起此事来还有些悲愤,现在已经毫无波澜。
贺朝叹一口气:“这件事看似是你背锅,但其实是你政治敏锐性太差,得亏你是清流,名声尚在,也有人保你,荣庆帝早想清查皇庄和勋贵庄田,但没有一个人敢提出来,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得罪人的活儿,而且不好施行,你倒好,小嘴叭叭一顿说,被泰王听去了。”
邹清许不禁想起了沈时钊方才说的话,瞬间全明白了,什么恢复旧制,什么小火慢炖,他喃喃道:“贺朝,还是你说的话更像人话。”
被夸的贺朝皱眉盯着他,关心地嘱托:“还有一点,泰王羽翼未满,你现在巴结他为时尚早,容易落人口舌,而且天下将来到底是谁的天下,此时根本说不准,你怎么会和泰王扯上关系?”
邹清许冤枉,他怎么敢巴结泰王,“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泰王,我以为他是个寻常公子哥,于是多和他说了几句,没想到这家伙披着马甲。”
怪他,曾经是时政主播,养成了职业病,看见人就想输出。
贺朝松一口气,往椅子上一靠:“我说么,你根本不可能站队。”
“我当然不站队,官海的水太深,最好的自保方式就是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邹清许喝了一口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今天我发现沈时钊好像没有传说中那么坏,他还请我吃了一顿饭。”
贺朝眼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一顿饭就把你收买了?你应该还不知道沈时钊最近干的好事吧?”
“沈时钊怎么了?”
邹清许最近被自己的事儿折磨的头大,的确不曾听说朝堂上别的事。
贺朝:“他弹劾了御史祁易,祁易是清流,只因祁易说了一句谢止松的坏话,这对狗父子便设局诬陷,谢党火力全开,揭发祁易写的文章里隐喻皇上不作为。”
邹清许难以置信:“真的吗?”
贺朝转过身:“当然是真的,梁大人最近为此奔波劳走,正和梁君宗想方设法营救呢,急得都上火了。”
邹清许看一眼窗外寂寥的小院:“怪不得最近眼睛和耳朵都清净,梁君宗安分不少。奇怪,他们怎么不找我商量着帮忙?”
贺朝瞥他:“你自身难保,先管好自己的一条小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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