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四年春,庆都大雪迟迟未歇。寒风卷着雪花吹得宫道两旁的灯笼内火光摇曳,鹅毛般的大雪映着一圈红光,更显得纷纷扬扬。
天色即亮,几位大臣裹着披风穿过宫道,行路间顾不上攀谈,神色匆匆地向着勤政殿疾步走去。
掌印太监魏顺领着司礼监的两名秉笔太监、两名随堂太监,冒着大雪焦急等待。见大臣们终于赶到,魏顺上前几步迎道:“大人们终于来了!”
“让公公们久等了。”吏部尚书柳浦和见着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魏公公,当即笑脸相对,他向殿内瞧了两眼,低声问道,“魏公公,皇上可起了?”
“主子已等候多时,诸位大人快些进去吧!”魏顺说着,侧过身示意六位内阁大臣进殿议事。
今早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前两日湑河下游突然决堤,淹了六个县,百姓们死伤无数。这还未正式进入春汛便如此,若是再过半月恐怕湑河下游的建越两州都得遭难。内阁这才前来紧急议事,想寻得个解决之法。
勤政殿内,云纹铜火盆内堆着的银炭烧得正旺,化去了几分大臣们身上的寒意。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并列,跪在吏部尚书与礼部尚书之后,紧随其后的兵部与刑部两位尚书相互打了个眼色,深知前面四位的立场,不愿参与,便末尾跪下。
几人垂头跪在殿门外叩拜,听到召唤这才进殿。
谢元叡面无表情地看着司礼监呈递上来的奏折,听到殿外声响微微抬眼瞧了一眼。
见皇上如此肃穆,大臣们悄步噤声立于案下两侧,谁不敢率先发话,恐引火烧身。
柳浦和兼内阁首辅多年,看得出皇上此时正因洪涝一事不悦,便领先请罪:“皇上,请恕微臣失查之责!”
谢元叡眉头微挑,顺势问:“何责?”
柳浦和惭愧道:“河道监管失职,未及时发现洪情,提早设阻,疏散百姓,从而酿下大祸。微臣身为吏部尚书,实有识人不明之责,愧于圣上信任。”
魏顺眼帘微垂地站在一旁,心中大明,柳大人此计以退为进,看似向皇上请罪,却将自己从此次灾情中摘出,只提了任命之责。
谢元叡眯了眯眼,虽未将人喊起,但也不着急责怪。他合上手中的奏折,扫视着殿中的几位大臣,问:“受灾六县来报,此次灾情并非泄洪导致,而是湑河堤坝年久失修,霜雪将有消融之意,堤坝承不住便塌了。”
他说着,看向了工部尚书鞠成尧,问:“吏部有任命之失,你们工部呢?”
鞠成尧倒吸一口冷气,上前一步,面前皇上启奏:“皇上,工部连续四年向内阁呈递申请修缮湑河沿岸的款目,可户部以赈灾紧急为由,多次拒绝工部,这才耽搁了河堤工事。”
见问题抛到了自己的户部头上,户部尚书林高懿旋即申辩:“皇上,去年建越两州洪涝频发,鄢州至宁州一带治蝗问题又迫在眉睫,赈灾之后国库已是紧张。加之边境外敌虎视眈眈,去年光是拨给兵部便花了四百万两,实在匀不出银两修缮河堤了。”
林高懿言辞恳切,高表自己并未渎职,国库的每一笔支出均有道理,对于工部之要求实在为难。
宗翰明原为建州巡抚,前因默许建州总兵郑鸿远率军驰援新帝,后又指挥建越两州总兵梁介平定沿海战乱有功,去年升迁任兵部尚书一职。江山易主,可国事并非一朝一夕可变。入内阁后他更是看清朝中官员嘴脸,听闻户部林尚书这般推卸责任,顿时没了好脸色。
他对皇上一拜,“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宗翰明说着,面向户部尚书林高懿置辩其辞:“林尚书,建越两州虽打退琉岛寇贼,但难保这些贼人不会再次来犯,战船仍需时刻戒备。北境西域两处驻地虽未起战火,但军备粮草亦不可断。感恩皇上仁德,永昌开年后,边境将士终于不用饿着肚子上战场,可天灾不断,各地洪涝连年,前线只能从未受灾的地方调粮,路上又折损不少银两。这条条件件哪个不是军需?你如今别的不提,只说我们兵部的用度过大,未免有失妥帖了吧!”
林高懿摆出一副无奈姿态,长声叹息,对高位一躬,辩说道:“微臣掌管户部,深知国家用度不可避免,宗大人所言也在情理之中,可边境战火不断,疆土天灾未止,如今国库日渐空虚,实在难以维持如此开销了!”
工部尚书鞠成尧见此,承接林高懿之无奈,顺势提议道:“皇上,湑河下游岌岌可危,修堤一事刻不容缓,兵部之难也需内阁诸多考虑。微臣有一计谋,不知是否可行?”
柳浦和任内阁首辅,可从未听鞠成尧提过计策一事,他暗暗看了一眼兵部尚书,思绪顿时豁然。工部与户部今日若是直接献策,恐难得允,可借了兵部刚需之由再提,此计便成了良策。
兵部宗翰明也知自己这是被人当垫脚石了,又碍于在圣驾之前不敢发作,冷声低哼,扭脸看向一侧。
谢元叡不在意这些官员如何内斗,更想听听工部能有什么提议,“说说。”
鞠成尧上前一步,立于兵部尚书身侧,徐徐道:“皇上,微臣认为,不如拓宽河道,加固上游堤坝,将湑河改为运河。如此一来,开春后湑河下游便不会有急流泄洪,朝廷也方便南下支援建越两州,待沿海平定,可在入海口设立港口,以便对外通商。”
户部林高懿大喜,“微臣赞同工部尚书之意,此策既解决了内陆洪涝问题,又方便漕运调粮运粮以支援战场。外邦视我大齐瓷器、丝绸为千金难买,若往后通商港口建立,其中一年利润至少能保大齐国事一整年的开支。”
“治水改运,援赈皆修。”谢元叡轻喃着,稍表赞许之意,“不错。”
林高懿说得不错,大齐对外通商后,瓷器、织造等各行业利润匪浅,仅是内外文化传播就绝不只是承担一年开支如此简单。
柳浦和窥觑,皇上并不反对工部提议,但也未点头同意,想来是仍有考虑,便抬头启奏:“皇上,微臣愧于河道监管选人之错,愿将功补过,酌良才以改道修堤,协助工部修建运河工事。”
工部鞠成尧与户部林高懿闻言,暗暗对视了一眼,知晓柳浦和这是想在改修运河之事上涉足,以掣肘他们的行动,而皇上看起来似乎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如果他们贸然驳了吏部任职之责,恐涉嫌渎职揽权之罪,皇上定然不悦,届时此计策便再难推进了。
谢元叡凝睇着柳浦和,目光中带着些许赏识,遂道:“此次天灾突然,是各地县衙失察之错,柳爱卿无大过,起来吧!”
他盯着柳浦和起身,随即眄视一旁的魏顺,换声说道:“运河工事浩大,司礼监也派人搭把手,却莫再出差错。”
魏顺意会,当即跪地领命:“奴婢谨遵主子训诫!”
他身后的司礼监太监们见势一同跪下,与魏公公齐声领命。
殿内一人坐着,六人站着,五人跪着。可柳浦和他们看得清楚,此次议事,内阁六部均无赢家。
——
建州城。
白墙青瓦连绵如涛,马头墙翘首长空,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将景色衬得更富生机。
大路上行人来往,热闹嘈杂。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见有人路过,连忙招呼,却瞧见客人们都往茶楼那处去了。
茶楼宾客络绎不绝,都围着矮台入座,见说书先生登台,纷纷喝彩相迎。
有人不明所以,低声询问旁人:“这位公子,为何今日茶楼听书的人这般多?”
客人见问话之人面生,想着或许是外地来的,便解释道:“今日说的是匪贼猖獗染赤月,厉鬼惊魂济苍生。看你是外乡来的,听下去便知!”
说书先生单手展开折扇,轻摇慢晃,而后一声响木惊堂,开场道:“各位看官请听!话说当年寇贼作乱,匪徒趁官府分身乏术,于城外聚首自称赤月教,入城烧杀抢掠,咱们建州城呐,那叫一个民不聊生……”
堂下看客听闻当年建州惨烈,无不唏嘘。
说书先生聊于此处,亦是悲怆,而后他合扇,拔高声量道:“诸位可知,永昌一年的红月之夜,一侠义之士路过此地,此人武艺超群,貌如魍魉,形如鬼魅,以一人之力单挑赤月教众山匪,将赤月教首领大卸八块!”
随着他字眼越发密集,看客的思绪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听到赤月教被歼,纷纷直呼大快人心。
说书先生摆摆手,“还未终了!红月过去,次日朝阳缓升。赤月教山匪被人五花大绑丢在了建州城门口,几人额前贴着字条,上书‘匪徒实为逃兵,移交官府查办’十字。”
看客大呼“侠义”,更是有人起身鼓掌,未料说书先生抬手拦住。
又听他再言:“百姓们闻讯前来,定眼一瞧,各家各户被匪徒抢走的粮食堆叠在旁,搬开一看,只见底下躺着一块被折断的赤月教匾额。这位侠士为保一方平安,从此定居在了穹山断崖,武林豪杰闻此侠义之举纷纷前来投靠。要问如今穹山之上是何地,名曰遮月楼!”
“好!”宾客情不自禁高呼,鼓掌声反复。人群中恰有前来投靠山门的习武之人,听此一言,心中畅意非常。
方才多问的“外乡人”从热闹的宾客中挤了出来,一出茶楼便见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桩子经过。
“他老是嫌苦,不爱喝药。”叶长安轻喃一声,跟上小贩买了串糖葫芦,才折返回城外穹山。
他今日难得下山一趟,没想到听了个自家的故事。一晃眼,他们定居此处四年了,可叶隐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左神医仍在寻找根治之法,暂不知还要多久。
“那人说叶隐武艺超群,这是没错。但……貌如魍魉,形如鬼魅?”叶长安不满地压低了眉头。叶隐怎么会是这样的?那些人分明是谣传!
“长安回来了。”
叶长安循声望去,双目顿时熠然,大步向前跑去。
山门外梨花纷落,一人身着青衣长袍,外罩云纹暗花鹤氅,黑色长发如瀑,仅用一根发带草草系着,似乎是刚从卧榻起身,正微笑着向叶长安招手。
这一章偏过渡,所以主角出面得不多。
另外,总结一下目前已出场的官名和人物(其实不用刻意去记,我后面还是会提官名的):
吏部尚书-柳浦和(兼内阁首辅)
户部尚书-林高懿(兼内阁次辅)
工部尚书-鞠成尧
兵部尚书-宗翰明(原建州巡抚)
建越总兵-梁介(原越州总兵)
建州总兵-郑鸿远(起兵谋反时被骠骑将军砍死)
司礼监掌印太监-魏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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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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