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没几步路,她就在路的尽头,看见了云雍容。
他站在皇宫昏暗的一角,半个身影笼在黑暗里,一袭单薄的白衣,衬得朱红色的梅花纹愈发冶艳,也许是这月色清冷,他独自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冷寂。
“夫君~”
这声极甜极清,带着被甜意浸泡出来的明媚。
云雍容抬眸,只见不远处,虞棂兮提着裙子,脚步欢快地向他跑来,她一路跑,一路笑,直到到了他眼前。
她仰着脑袋瞧他。
那双眸子清亮如水,仿佛浸在雪夜中的黑曜石,此刻,她眼睛弯弯,向他漾出灿烂的笑。
云雍容低头看她,当他垂眸凝着她,唇角便不自觉地流出几分柔意,原本墨玉深潭般的眸子也变得清澈透亮,他看她时,目光温柔如水,连带着周遭清冷的气息也一扫而空。
“我们回家。”
他向她摊开手。
他的掌心很大,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的。
她不知道他在这夜色里站了多久,手心也冰冰凉凉,而她的手,温暖如太阳。
温暖的掌心覆上他的,两人十指相扣。
并肩走在这宫道上。
“对了夫君,魏清平和宁妃娘娘的往来书信,我找到了,就是刚想带出来给你,就撞见了天子,书信都被他拿走了。”
云雍容“恩”了一声。
“没事吗?”
“方才在御书房我已和天子禀明,此去清州,本就是奉天子之命调查魏清平一案,即便书信在我手中,我还是要面呈天子,如今不过是少了一道手续。”
“哦。”虞棂兮牵着云雍容的手,一边摇晃着,一边又说:“宁华宫里堆满了宁妃娘娘生前的所有丹青画卷,我找了许久才找到......对了,宁华宫里收录的,其实大多都是宁妃画给太子慕和的画像,还有写给太子慕和的情书,我看到的时候,真心感叹夙夜皇不愧是堂堂天子,真是心胸之宽广,甚至到了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步......你说哪家天子会闲来无事,收录自己妃子给别的男人画的画像还有情书,那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么.......夫君,你说是不是?”
许久没等到回答,虞棂兮侧头,只见云雍容垂着眸子,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索性止了步:“怎么了吗?”
“宁妃,和太子慕和,少年时期便相识,若不是太子慕和忽然薨了,她不会嫁入皇宫,成为天子的妃子。”
“我知道呀,我看到宁妃留给蕴妃娘娘的遗书了,看时间,应该是太子慕和死后不久,她想为太子殉情呢,只是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我看宁妃娘娘对太子慕和的感情,明显是高于夙夜皇的......你看,偌大一个宁华宫,大多都是宁妃娘娘画给太子慕和的,只有一卷,不,两卷画像,是宁妃画给夙夜皇的,显而易见,宁妃心里更爱的,还是太子慕和。”
当时时间紧迫,她只打开了一卷系着红绳的画卷,其实还有一卷,也系着鲜艳的红,只是她想节省时间,便没有打开。
想来,应该也是宁妃画给夙夜皇的。
夙夜皇在宁妃画给他的画像上,做了鲜红的标记,同样做了标记的,还有宁妃写给他的书信。
不过只有寥寥几封。
她只看了个开头,便没有再看下去了。
“你说天子收录着宁妃全部的丹青笔墨,甚至还保留着她少时临摹的字帖,是为什么?”
“......你觉得呢?”
“我知道,是因为夙夜皇深爱宁妃娘娘,正是因为深爱宁妃娘娘,所以他才舍不得,他收录的,甚至还有草图呢,还有那些半途而废的临摹字帖,那些,如果不是因为深爱的情谊,早就该扔的扔,该去哪去哪了,怎么会那么细致完好的保留下来......”
半响,夫君才轻笑一声:“恩,夫人真聪明。”
“所以我说,夙夜皇也太大度了,若是我,夫君若是敢藏有其他女子的画卷,还留有写给其他女子的情书,我就......”
“就如何?”
虞棂兮气鼓鼓道:“就离开你,永远离开你,再也不回来,你就抱着那些情书画卷过一辈子吧。”
夫君听到她说的话,眼底的温柔笑意顷刻间褪去,眼底漆黑一片,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虞棂兮看到他的神色,心下一紧,有些半信半疑:“难道,夫君真的有......”
她的话语被打断,夫君低下头,在她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她的心,瞬间柔软下来。
那只是轻轻地一个吻。
虞棂兮却羞红了耳朵,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灯光明亮,并没有人经过。
她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轻轻捏了一下夫君的掌心。
空气都变得暧昧起来,虞棂兮牵着夫君的手,继续向前走着。
耳朵红红的,眸子里的笑意却始终未减,她一边晃着他的手,一边问:“夫君,你和蕴妃娘娘究竟是什么关系啊,为什么她的生辰,只请了你一个外臣......我可没有吃醋,我明显知道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只是好奇罢了,难不成你们是什么远房亲戚?”
夫君想了想:“不是远房亲戚,是很亲的,亲戚,她是我的长辈。”
“还真是亲戚?什么亲戚?不能说吗?”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那么神秘,还要以后?
好吧。
“还有,我和蕴妃娘娘去宁华宫的路上,碰到熹妃娘娘了,她们之间的确不和睦,最后还是熹妃娘娘主动让路了,说到这里,好奇怪啊,为什么夷光公主长得更像熹妃娘娘,明明蕴妃娘娘才是夷光公主的母妃,不是吗?”
“与其说夷光长得像熹妃,不如说,夷光和熹妃,长得都像宁妃。”
啊,原来是这样。
那传闻,熹妃娘娘如今是这后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子,其实原因是因为,她长得像宁妃娘娘,所以她才会被夙夜皇宠爱,怪不得,怪不得蕴妃娘娘当时说的是“东施效颦”四个字。
蕴妃和宁妃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夷光公主是蕴妃所出,长得更像自家姨母,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所以,夷光公主是所有皇子公主中最受天子喜爱的,那原因,其实不是因为她体弱多病、知书达理,而是因为,她长得像宁妃娘娘?”
“是。”夫君一顿,接着补充道:“整个后宫,天子喜爱的,只有宁妃,其他妃子,或多或少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才会被纳入后宫......比如薛皇后,她当年是薛家唯一的小姐,当年天子与二皇子夙风争夺太子之位,夙风有谢、辛两大世家支持,天子有的,只是景皇后背后的景家,为了太子之位,他需要当时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支持,所以后来,薛霜燕才是皇后。”
也就是说,薛皇后与夙夜皇,其实只是利益关系,两人之间并无感情。
“那蕴妃娘娘呢?”
“蕴妃当时已是及笄之年,她当时,其实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是心上人并不喜爱她,她又不愿意嫁给宁太傅看中的世家公子,心灰意冷之下,入的后宫。”
好吧。
“那昭阳殿下和宁乐公主的母妃呢?”
“清妃是景皇后的侄女,景皇后病逝前,将她托付给了天子......清妃性情执拗,唯独爱慕天子,再加上太子之位,景家出了不少力......”
“那熹妃呢?”
“熹妃,算是个意外,可能她长得,的确很像宁妃......”
虞棂兮冷哼一声:“我要收回天子深爱宁妃娘娘这句话。”
夫君“恩”了一声,表示疑问。
虞棂兮白了一眼:“表面装得深情,实际纳了那么多妃子,还生了那么多皇子公主,换我是宁妃,才不......换我是宁妃,我肯定选太子殿下。”
清冷月色下,云雍容似乎微微一愣。
虞棂兮接着道:“还有,宁妃娘娘就是宁妃娘娘,长得再像,也只有一个宁妃娘娘,倘若真心喜爱她,就该只喜爱她一个,其他女人,什么相似不相似,都是借口......”
夫君轻声笑了。
“夫君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夫人说的很对,宁妃娘娘,只有这么一个,其他的,再相似,也都是枉然。”
夫君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放轻了。
他的眼眸垂下,长长的睫羽仿佛在颤,虞棂兮仰头瞧他,他眼底便漾出明显的笑意。
干嘛呀。
忽然之间,笑得那么,勾人。
手心被什么东西挠了下。
虞棂兮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月色清冷,如水般倾泻。
他们握紧了彼此的手,一起回家。
同一时间。
景仁宫。
熹妃坐于镜匣前,正对镜描红,外面有宫人传:“陛下到——”
手倏然停下,熹妃僵硬地起身,对天子行礼。
黑色龙纹暗袍在距离熹妃三尺处停下,夙夜面无表情,声音冷漠如冰:“坐过去。”
熹妃走到床榻前,坐下,脸庞微侧。
她将视线投向高足香几,那上面摆放了一个白色釉刻菊花纹长颈瓶,瓶内斜插一支牡丹。
一片,两片,三片......
这支牡丹比昨日,比前日,比起以往所有日子,花瓣都要多。
她可以数很久。
许久许久,直到她感到脖子僵硬,身子发麻。
夙夜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她明显感到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系在她身上。
透过她,他原本深沉的目光逐渐变得平和,甚至带了些暖意。
她知道。
透过她,他在看谁。
“陛下,我,不行了,坚持不住......”
熹妃跪在地上,求他道。
夙夜的思绪被骤然抽离,他目光一沉,也不说话。
有宫人走到她身旁:“熹妃娘娘,天子已经走了。”
她抬起头,景仁宫内,早已没有天子的身影。
善言公公在乾清宫外停下。
这些年,天子日日宿在乾清宫,不喜人打扰,所有宫人,包括他,都只侯在外头。
乾清宫内,灯光熄灭。
如往常一般,天子按时就寝。
没过多久,宁华宫内。
书格后面的墙壁无声转动。
方才还应该在乾清宫的夙夜皇,下一刻,已然出现在宁华宫。
宁华宫多年无人居住,无人掌灯,幽黑一片。
黑色龙纹暗袍从墙壁内走出,他行走在黑夜里,步履却并不缓慢。
仿佛走过千百次。
只见他走到书格前,从衣袖中拿出一叠书信,熟练地打开匣子。
放入,关上。
如果虞棂兮在,她会惊奇地发现,夙夜皇放入的匣子,与她取出时的匣子,是同一个。
他在书格前站了一会儿,接着走到床榻前。
脱下外袍,掀开被子,睡觉。
如同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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