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老式木格窗上糊着的白色窗纸,变得柔和而朦胧。
陈沨是在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中醒来的。
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疼痛,没有那令人作呕的眩晕,甚至连持续不断的虚弱感似乎也退潮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沉重得像灌了铅,但至少意识是清明的。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有些泛黄、但很干净的天花板,和那盏散发着余温的、光线柔和的旧台灯。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缓慢地回溯——黑暗的山林,冰冷的土坑,陆途嘶哑的质问,崩溃的哭泣,还有那个一路背他下山、冰冷却坚实的脊背……
他猛地转过头。
床边的椅子上,陆途坐在那里。
他没有像昨晚那样挺直脊背,而是微微向后靠着椅背,头偏向一侧,闭着眼睛。
晨光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胡子似乎更浓密了些,眼底的青黑在光线下无所遁形,即使是睡着,眉宇间也凝着一股化不开的疲惫和郁色。
他身上还是那件皱巴巴的外套,像是就这样坐着守了一夜。
陈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得发紧。
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坐起身。
身体的失控感似乎减轻了些,这反常的“好转”让他心头蒙上一层更深的阴影,但他暂时不能去深想。
他看到床尾放着一套干净的、他自己的家居服,叠得整整齐齐。
他慢慢地换上衣服,动作依旧迟缓,但比之前自如了许多。
期间,陆途一直没有醒,呼吸均匀绵长,像是陷入了极深的睡眠。
陈沨换好衣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双脚落地时依旧有些虚软,他扶着床沿站稳。
他看了一眼沉睡的陆途,犹豫了一下,没有叫醒他,自己慢慢地挪出了房间。
房间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客厅,陈设同样简单老旧,但打扫得一尘不染。
阳光从另一扇窗户照进来,在暗红色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有淡淡的米粥香气。
他循着味道,走到旁边的厨房。很小的一个厨房,灶台是老式的砖砌灶台,但擦得很干净。一个砂锅放在灶上,盖子边缘冒着细微的白气,粥香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陈沨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却莫名给人一种安稳感的空间。
这里……到底是哪里?
陆途知道,但他没有来过?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陈沨转过身,看到陆途站在厨房门口,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依旧带着疲惫,但比昨晚那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要平静了许多。
“早安,”陆途开口,声音比昨晚清亮了一些,但依旧沙哑,“感觉怎么样?”
陈沨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嗯”了一声。
陆途没再追问,走到灶台边,关了火,拿出两个碗,盛粥。
动作熟练自然,仿佛这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吃吧。”
他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放在客厅的小方桌上,又摆上了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菜。
陈沨默默地走过去,在桌边坐下。粥熬得很烂,米香浓郁。
他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温暖的粥滑过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熨帖的舒适感。
陆途坐在他对面,也沉默地吃着粥。
两人之间,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
阳光静静地洒在桌子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一种诡异的、暴风雨过后的平静笼罩着他们。
陈沨吃了几口,放下勺子,抬起头,看向对面沉默的男人。
陆途没有穿平时上班的衬衫西裤,依旧穿着那身休闲的、带着褶皱的衣物,完全没有要去医院的迹象。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问道:“你……今天休息?”
陆途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
“嗯。”
过了两秒,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休息一段时间。”
陈沨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休息一段时间。
因为……他吗?
沉重的、夹杂着愧疚和无力感的巨石,压在陈沨刚刚因为温暖粥食而稍微放松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比如“你不用这样”,或者“对不起”。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重新低下头,机械地往嘴里送着粥,却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陆途看了看他,也没有再说话。
他很快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粥,放下勺子,看着陈沨,等他慢吞吞地吃完。
等陈沨也放下勺子,陆途起身,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去清洗。
水流声哗哗地响着。
陈沨坐在椅子上,看着陆途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那个总是挺直如松、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和疏离感的背影,此刻在这样一个充满烟火气的、老旧的小厨房里,竟然有种奇异的融合感,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陆途偶尔下厨,他总会从后面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陆途则会一边无奈地让他别闹,一边纵容地任由他挂着。
那样的日子,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水流声停了。
陆途擦干净手,走了出来。
他走到陈沨面前,垂眸看着他:“出去走走?”
陈沨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陆途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提议。
陈沨沉默着,没有反对。
陆途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厚外套,给陈沨穿上。
他打开房门,牵起陈沨的手,走出这间老屋。
外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用低矮的篱笆围着,角落里种着一些越冬的蔬菜,叶子被霜打得有些蔫。院子外面,是一条安静的、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两旁是同样古朴老旧的民居,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里似乎也是某个古镇的一部分,但比之前那个清河镇更加安静,更加与世隔绝。
陆途没有走远,只是带着陈沨,沿着门前的小路,慢慢地走着。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路上偶尔有早起的老人提着篮子走过,看到陆途,会笑着点点头,打个招呼,称呼他“小陆”,目光掠过陈沨时,带着一丝善意的、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好奇。
陆途会微微颔首回应,没有多余的话。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话少,沉闷,即便和陈沨一起,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一天也难得主动提起几个话题。
从前的陈沨嘴巴没有一刻是停下来的,陆途虽话少,但句句都有回应。
陈沨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轻声问出了口,“这里是哪儿?”
“是我外公的老家。”陆途顿了顿,补充道,“我小时候常来。”
那时候陈沨还不在。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陈沨的意料。
他怔住了,下意识地重新打量起这个小镇。
这里的一砖一瓦,对他而言全然陌生,没有丝毫陆途曾向他描绘过的、属于他过往生活的痕迹。
陆途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继续用那种听不出波澜的声线说道:“外公去世得早,你身体又不太好。”
他的目光掠过陈沨,投向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似乎在回忆,“只偶尔陪妈回来祭拜。”
他停顿了一下,才将那句最关键、也最刻意被省略的原因点明,声音低沉了几分:
“才没带你来过。”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头投入沉寂的湖面,在陈沨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疏忽,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
陆途的性格向来如此,习惯于背负,却不善于分享,尤其是那些他认为“沉重”的部分。
他总是想把更轻松、更光鲜的一面展现给爱的人,独自消化所有阴翳。
而陈沨,此刻站在这片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土地上,才真切地感受到,他与陆途之间,原来还存在这样一片他从未踏足过的、属于陆途一个人的过往。
这片宁静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老镇,连同它承载的关于逝去亲人的记忆,都被陆途默默地、独自地收藏在生命的某个角落里。
现在,陆途把他带到了这里。
这个认知让陈沨的心口微微发堵,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被托付了某种沉重之物的悸动。
他紧紧握着陆途的手,陆途低头看他。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古老的石板路上,沉默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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