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烧得发疼,呼吸也灼热且滞涩,因为必须戴着口罩预防交叉感染,所以很沉闷,让人更加难受。
林渝靠在座椅上,不知道是不是来的时候又吹了风,头也痛得好像要炸裂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苦过了。
当年出院病情的确有好转,但和晁泽联系之后隐隐又有控制不住的迹象。刚刚知道郁时川从来没打算留在自己身边的那段时间,大概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时段。
每晚从噩梦的窒息里惊醒,如现在这般头痛欲裂,随后转为麻木,必须要用自/残的方式寻求痛感,才好让自己知道还活着。
他其实前前后后一共住过三次院。
每个崩溃痛哭的夜晚,每次孤单无助的电休克治疗,每回手抖得甚至拿不稳药片的时候,他都忍不住会去想,自己这样痛苦难熬的时候,郁时川在做什么呢?
当初那样冷漠无情的提出分手,原因有很多,他一面担忧郁时川迟早会离开他,觉得与其提心吊胆,不如主动砍这一刀来得痛快。一面又害怕自己会伤害他,拖累他……但更多其实也还是在赌,在试探,在小心翼翼地期待他坚定的爱。
连林起都能看得出来。
嘴上说着让他滚,实际上心里何尝不是在求他留下来,拉自己一把?
可惜了,结局比早就做好的坏打算还要更坏一些。
时至今日,林渝已经说不清自己对郁时川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要放下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或许爱恨掺杂,早就和筋骨血肉混成了一团。
可他也不会再去做些什么,哪怕重逢,在短暂的心跳加速之后,也恹恹的归于平静。
已经跟他无关了。
可能是消炎药对胃有刺激,输着输着又开始想吐,林渝脚步虚浮地提着吊瓶走进卫生间,对马桶吐完之后病殃殃地站到洗手台前。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嘴唇烧得有些皲裂,纤长的睫毛无力垂下,看上去有几分脆弱的病态。
郁时川一开始进来的时候其实没怎么注意,匆匆扫一眼就打算找个空隔间放水,但擦肩而过之后遽然顿在原地,不可置信的回头去看。
那一瞬间他甚至失语。
林渝有些费力的掀起眼皮,可能是吐得太虚脱了,这回连心脏都没什么力气猛跳,比刚才镇静很多。
他有气无力地问:“能帮我拿一下吊瓶吗?”
郁时川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以。”
卫生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短暂的对话之后只余下水流细细流淌的声音,分别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此时突然重逢。
两个人竟然都有些拘谨。
郁时川心头情绪翻涌,气场如此强大的一个人,这时候居然显出了一些小心翼翼的柔和。
他看着林渝的侧脸,轻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生病了,都没有人陪着吗?
林渝擦完了手,示意他把吊瓶给自己,意简言赅:“出差。”
但郁时川却没有给,他说:“我帮你拿着吧。”
这些年并没有允许自己为这段感情难过是真的,但看到林渝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无法无动于衷也是真的。
其实郁时川一直是有些愧疚的。
为自己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去和不够坚定的感情,为自己狠狠心就那样把他一个人留下的决绝。
他可以跟其他人说,离开是林渝坚决要分手,但他不能自欺欺人,因为如果他不想走,那区区一个“滚”字,逼不走他。
林渝回到输液大厅的时候看到乔纳森的吊瓶已经空了,人却还在闭着眼睛睡觉,于是说:“过去陪你男朋友吧,不用管我。”
郁时川看了一眼:“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就是乔纳森,我以前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林渝并没有搭腔。
有护士在帮乔纳森换液了,郁时川没有过去,而是陪着林渝坐下,看他精神不振,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皱起眉:“怎么这么烫?”
林渝微微偏了偏头,像是要避开他的手。
避开也是应该的,两个人分开这么久了,再见不过是曾经亲密的陌生人,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
郁时川也知道自己当初一走了之,六年来不闻不问,现在表现出关心显得挺假,只好讪讪地闭了嘴。
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一个人出差?没有同事什么的能来照顾一下?”
当然还有更多话想问,那么多年一个字都不主动提起是不想揭伤疤,不代表真的能够做到毫不在乎,但他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
林渝还烧着,嗓子疼,也不太想说话,于是直接闭上了眼睛。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只有眼前这个人能轻轻松松给他造成最实质性的伤害。
郁时川又回忆起当初林渝冷漠的眼神,毫无温度的“滚”。僵硬地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起身离开了。
他也不是很习惯自作多情的人。
乔纳森点滴都输完了,又开始精神百倍,跟他正在追的中国留学生发消息扮柔弱求安慰。
时间逼近五点,医院里的病人都走得差不多,只剩下林渝还窝在那么一个小角落,显得有些孤单。
虽然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但郁时川看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儿又实在不忍心,最后心想老子脸皮厚点就厚点吧,反正也不少块肉,上去问了一句:“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林渝的药也起效得差不多了,精神好了一点,也不想吐了,沙哑着嗓子说:“谢谢,不用了。”
郁时川叹口气:“我知道你膈应我,但是一个人就别逞强了行吗?你一会外边等车,又冷出个好歹来。”
“穿的什么呀这是。”他摸了摸林渝手边的大衣,小声嘟囔,“你就靠这个来北方过冬?”
正逢护士走过来:“输完啦,就你最后一个。”
她给林渝取针,林渝伸手,郁时川清晰地看到他手腕上有几道狰狞的疤痕。
当时走,也是看到他住院之后才放心,但好像事态并没有像他想得那样好转,至少他还在的时候林渝是没有割/腕的。
郁时川心里像灌了一碗黄连,泛着涩。他没闲心再在乎那些可有可无的自尊和面子,直接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外衣。
“我送你回去。”
乔纳森的小男友大半夜驱车过来接他了,终于让郁时川甩掉了这个累赘。
林渝靠在后座,说完酒店地址之后就安静了下来,郁时川心里难受,也不想说什么,两个人一路沉默回到酒店。
送至门口,原本就应当走了,可是郁时川驻足在门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疲倦的眼神,还是涩声开口。
“这些年……过得不好吗?”
如果当真过得好,怎么会有那些骇人的伤疤,又怎么会临近年关还只身一人来这么远的地方出差,半夜发高烧只能一个人到医院挂点滴。
在郁时川的想象里,林渝应该是和家人或者爱人坐在沙发上围着热腾腾的火锅笑得幸福,而不是大半夜跟自己在医院偶遇,因为生病而吐得摇摇欲坠。
他这些年,到底、到底一个人经历了些什么呢?
林渝抬起手腕看那些疤痕,其实他已经很久很久不会伤害自己了,但锋利的刀刃割破皮肤血管的触感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在因失血过多而造成的幻觉里,他见到最多的就是郁时川,看到他在流眼泪,小声地说,自己很惭愧。
如今这个人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形状锋利的丹凤眼逐渐泛红,渐渐真的要浸满眼泪。
林渝却只觉得疲惫。
这些年治病,学习,毕业,通过法考,因为精神有疾的缘故,必须比别人付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活成一个体面的正常人。
那么多苦难都一个人捱过来了,迟来的询问和愧疚,就只剩多余。
林渝说:“谢谢你今晚送我过来。”
这句话说完就是道别的意思,但是林渝关上门之前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他顿了顿,抬眼对郁时川说。
“那年你来送我,我不是故意不想见你,只是……”
林渝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情感淡漠的时期,整个人都很麻木,感受不到任何的爱恨,就像具行尸走肉,他不知道郁时川会不会理解。
但郁时川说:“我明白。”
就算一开始不明白,这么多年,总该想明白。
郁时川曾告诉过自己只要做了决定,就永远不要后悔。可这一刻所有悔意却达到顶峰,他艰难地扯动嘴角,低声喃喃:“是我亏欠你。”
“其实也谈不上亏欠。”林渝有些意外他这样想,“你本来就没有责任,一定要负担我。”
郁时川没回答,低头揉了一把眼睛,仓促地笑了笑,笑得很难看。
怎么会不亏欠呢?林渝割/腕的时候,治疗的时候,发病时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应该陪在身边的。
可自己在做什么?这些年,找了无数同他相似的替身,放浪形骸,纵情声色。
他甚至为了怕自己痛,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一想那个真正放不下的人。
原来他不是在装冷血无情的烂人。
他本来就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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