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翠林间,惊鸟扑簌簌四散飞起。
“——云寄舟,你给我下来!”
沉雾这一声气发甘田震耳欲聋,树上那抹水蓝色一个鲤鱼打挺,差点直接栽下去。
大事不妙!
云寄舟丢了蒲扇,拔腿就跑:“师兄早上好!”
“好什么好?!云寄舟你又想逃掉剑盟大会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抹水蓝色轻盈一跃,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沉雾脚下一刻不停地紧追不舍。
被猜中了心思,云寄舟脚底一滑,哀嚎道:
“收徒真的不行!对不住了师兄——”
剑盟大会三年一度,修仙之人比武切磋大展身手,正是各门派招揽弟子的大好机会。
东南西北乱跑了一通,逃跑变成环山跑,云寄舟碰了四回壁,才意识到山门的结界是围着圈设的。
算你行!
云寄舟深深叹了口气,又寻了棵健壮的树,飞身上去躺着了。
看见这树,他不免又伤怀起来。
前先天有位仙子被徒弟气得面目狰狞,一掌劈弯了他家门前的老槐树。那棵祖宗树活了整整三百年!云寄舟抱着老树心疼了好久,想想就牙酸。
让他收徒,开什么玩笑?
云寄舟极目远眺,看群山看飞雁,权当欣赏大自然。
他目力极好,这树又高,无意一望竟看得见正在比试的武场。云寄舟眯了眯眼,瞧见了个颇眼熟的物件。
上届剑盟大会被他搪塞出的仙剑怀谷,正悬在场上那位少年的腰间。
说是搪塞,这剑却是举世无两,凝注了逍遥宗铸剑大师一生的心血。
三年前此剑一出,前往剑盟大会的人数一跃跳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
开玩笑,怀谷剑可是同虚尘仙人云寄舟齐名的仙剑,自其成名后几斩就降服了无数侠士的偾张之心,更有甚者视之为毕生所求。
思及此,他恍然觉着那把同他灵体相通的仙剑雀跃了几下。云寄舟再抬头,目光却有一瞬同场上那少年的眼神对上了,快得仿佛错觉。
沉雾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逍遥剑宗离羽化的日子不远了,老人家要亲眼看你收徒。云寄舟,你究竟在怕什么?”
云寄舟下意识想反驳,可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飞镜山上纵然门派繁杂,但逍遥一宗是排在当头的门面,尤其是当年的逍遥剑宗只收了三个徒弟,可现如今好端端留下来的只剩一个云寄舟。
因此,逍遥剑一脉颇有些岌岌可危的意思。
云寄舟的思绪被拉回来,不由攥紧手指,把目光投向武场。
看来这一遭他是躲不过了。
和这少年对上的人一看便是练家子,莫说什么无名小卒,便是从飞镜山拎几个有门有脸的关门弟子出来都未必是她对手。
可他的招式看着有模有样,实则东拼西凑并无章法,打打前头山外的小鱼儿尚可,对上亲传弟子怕是要吃苦头。
又是挟风一掌袭去,周遭景物因这带着真气的一掌朦胧着波动起来,他回手对上这灌满力量的一掌,只闷哼一声,竟是生生受住了。
对面脚尖轻点地面,借力一跃,看似身轻如燕,可另一手却势如破竹,要去袭他握着剑柄的右臂。
几个动作的发生不过一瞬之间,他下意识抬腕格挡,不料怀谷竟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处,云寄舟定睛一看,只见怀谷剑身有一层极其细微的古咒纹路,泛着淡淡的光晕——坤定咒,正是山内独传技法。
看来刚才那一掌伤他是假,防怀谷剑是真。
对方干净利落地结了一个阵法,双掌齐出,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际,打算迅速结束这场试炼。
云寄舟皱了皱眉,心道:还不松手?
即便实力悬殊,这小子八成躲不过去,可最多不过败试下场,剑盟大会又不以把人打残打死为目的。
可他若持剑不放执意不退,无论是咒文反噬或是这一击,轻则他后半生都别想修仙问道了,重则足以置他于死地。
场下已传来惊呼声。
千钧一发之际,那气吞山河的一记忽而调转方向往上空破去,随着沉闷的巨响,呈波状四散开来。
万千翠叶与花瓣悠悠飘落,似梦似幻,停在场上二人的肩上、发里。
一抹水蓝色的身影轻飘飘落了地,朝对面一抱拳,而后朝那个少年走去。
先前余波的威力把这少年震得够呛,他只觉脑袋发晕,耳鸣不止,一时缓不过劲来,也看不清东西,只听着那边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却分辨不出内容。几次想爬起来,也都无果。
须臾,一只修长素净的手伸过来,搀着他一条手臂,缓缓将人扶起来。
“没事吧?”
云寄舟低头时刚好碰上他的眼神。
分明是战败该有的失落,却又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叫他不忍多看。
他略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可那道目光仍牢牢黏在他身上,看得云寄舟浑身不得劲,干脆不躲了。
看他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剜出几道血痕,云寄舟拍拍他的手:“松开些。不痛吗?”他柔声道,“胜负乃常事,别难过啦。”
云寄舟这样说,心里却想着,若今日非要他收徒不可,能有个这样的小徒弟倒也不错。
他微微俯下身,与少年平视,继而开口道,“只是不知,你可愿拜入逍遥道门下?”
这一句声音并不高,可周围一圈人全都能听到,沉雾刚赶过来就听见这么一句,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刚想说这不合规矩,又想起来云寄舟他老人家修的就是不因循守旧的道。
云寄舟无视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目光,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个少年,等待他的答复。
人家答不答应,云寄舟心里也没谱。
虽说他已百岁有余,可容貌一直是青年模样,何况长得也忒像小白脸,形容举止极为不靠谱,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良师。
他第一次觉着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可以如此缓慢,少见的有点紧张。
扑通一声,少年端端正正地跪下,双手捧着怀谷递至云寄舟面前,朗声道:“弟子百里临川,拜见师尊!”
他一双眸灼灼看着师尊,云寄舟那双上挑的桃花眼摄人心魄,一眨不眨望进他的眼睛。
百里临川垂下了脑袋,似乎在竭力忍着激烈波动的情绪,垂在身侧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栗着。若他抬头,云寄舟就能看见他在眼眶里打转的水光。
他做了十余年的梦,有朝一日竟能成真。
听见这声师尊,云寄舟只觉心里好像被什么甜津津的糖丝勾了一下,一时高兴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大摇大摆就要拉着人回住处。
沉雾压低声音问他:“只收一个?不再挑挑?”
他摆了摆手:“就一个。我云寄舟此生只收一个徒弟。”
一个也够他喝上一壶的了!
飞镜山上锣鼓喧闹着,不少人往比赛场地源源不断地涌来,云寄舟牵着小徒弟的手,逆着人群,步履稳而快。
“这是冉冉室,咱就住这儿。”
“偏室才收拾出来,有什么短缺的物件儿,明日我同你一起采买。”
云寄舟在心里把基础心法默了一遍,然后化了一盆仙草出来:“每给它浇一次水,它就浮一段心法出来,得先把这段心法背熟了才能再浇水,不然它可会枯死的哦!”
百里临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双手捧过那盆仙草,云寄舟实在忍不住,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
先前仓促,他现在才发现百里临川身上的衣料极为粗糙,发带也像是从粗布上裁的。
云寄舟想了想,又道:“今日先穿我的,明日再量了尺寸,定做几身衣服来。”
他不知道,几个时辰前他那一句“此生只收一个徒弟”险些砸晕百里临川,人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走路还有些飘忽,现下一抬头看见整洁明亮的屋子,更若置身梦中。
不,做梦也不敢这么想。
他来时也没带什么铺盖,很是轻便,云寄舟粗略置办了些用具,又拉着人在小板凳上坐下:“刚刚伤到哪了?”
百里临川懵懵的任由他拉来拉去,觉得指尖相触的地方腾腾开始冒热气,他急忙道:“不碍事的师尊!”
话音未落,一道暖而轻柔的灵息顺着经脉游走于四肢百骸,方才跌跌打打的伤痛顿时减轻不少。
云寄舟的目光落在他脖颈间的黑色方巾上。刚刚灵息游走时就是在此处忽然滞涩,很不对劲。
但小徒弟啥也没说,万一有什么难言之隐,云寄舟也不好询问,只能暂且放下。
云寄舟把被子抛给他:“时候不早啦,早点休息吧。”
百里临川从被子里把脑袋露出来,抓着被褥的手指攥得紧紧的,闻言使劲点了点头。
“我就在你隔壁,有什么事儿直接来找我。”云寄舟替他掖了掖被子,笑着道:“晚安。”
他样貌本就俊美非凡,此刻一笑,一双桃花眼弯弯的,像勾人心的精怪。
百里临川叫他这一笑给晃了神,呆呆的忘了回声,反应过来时,师尊已经走远了。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一轮圆月从云里探出身来,又是十五。小院时不时有几声鸟鸣传出,安逸静谧。
云寄舟前脚出了偏室,后脚就碰上了沉雾。
这人黑灯瞎火的也不说捏个火诀,就在那杵着,要不是他视力好都看不见人。
“怎么个事啊你?天这么黑也没你脸黑。”
沉雾看了看不远处留了盏小灯的偏室,鼻子里哼哼两声:“这么快就安顿好了?”
云寄舟奇道:“那不然呢?让人家睡大街?”
他完全不能理解沉雾这若有若无的看不惯是打哪来的。要他收徒弟的是沉雾,现在挑刺儿的还是他。
没有徒弟的时候罢了,他既收了徒,是断不能忍受在这些方面苛待徒弟的。
不过云寄舟素来好脾气,也不生气,好整以暇地揣着袖子看他到底想说啥。
“你究竟为什么收他,旁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云寄舟眼前立马浮现出白日百里临川那几招,虽落了下风,可还是漂亮得很。何况拿下怀谷剑,作为上一届剑盟大会的赢家,实力更不容小觑。
他以为沉雾要说的也是这个,结果冷不丁听见他问:“他那股死倔的劲儿,是不是很像你那小师弟?”
小师弟?
云寄舟愣住了。
他还真没往这一层想。收百里临川为徒,自是看重他肯下苦功夫,又贵他能自己摸索出一套门路,不愿明珠蒙尘罢了。
只是不得不承认,每每提起此事,云寄舟顿时没了刚才的兴致,连着好心情也叫吹散了。
他没脾气地摆了摆手:“不一样。”
约莫十年前,师门一场劫难后,逍遥剑宗无真子座下大弟子昆朗身死,小弟子祝祀再无踪迹,只有云寄舟还留在飞镜山上。
他那大师兄是如何死的,至今仍是个谜,就连尸首也同小师弟一起不翼而飞,下落不明。此事一出,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有心人都猜这是手足相残。
这是横在云寄舟心头的一根刺。
没人同他一样更深刻地明白当时他们师兄弟是如何要好,也就没人知道,这场变故压在他心上数十年是何等的折磨。
他赶回去,只看见大师兄的内丹被人挖出,血淋淋的,丢得东一块西一块,拾都拾不起来。
偏室那一点亮光忽然摇曳了一下,映在窗户上的人影似乎翻来覆去,虽然只有大概轮廓,可云寄舟也知道里头的人睡得极不踏实。
刚刚还好好的,现在是怎么回事?
“师兄,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沉雾早习惯他师兄师弟乱叫一通,反正飞镜山上都是沾亲带故的,不过一听这个语气,就知道他是要溜。
“冉冉室是那个方向吗你就跑?”
云寄舟溜进偏室,蹑手蹑脚走过去,只见百里临川双颊泛着异常的红,紧蹙着眉,呼吸也重了些。
他第一次喊人家名字:“百里临川?”
没反应。
云寄舟又放轻声音:“临川?”
百里临川睁开眼睛,张嘴想喊师尊,却发不出音来。
这可坏了。云寄舟伸手探他额头,果然烫得很,连被褥都叫他烘得热乎乎的。
“怎么发烧了?”
云寄舟把水送到他唇边,润润嗓子,好歹能出声了。百里临川往里缩了缩,可高热让他浑身的肌肉都酸疼的厉害。
纵然如此,他还是坚持道:“师尊……我没事的,别将病气过给您。”
云寄舟心里啧了一声,有点生气。主要是气他就喜欢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习惯。
见他面色不虞,百里临川乖乖闭了嘴。
不知是不是让热气蒸的,他眼睛水汪汪的,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云寄舟。
得。他本来就说不出什么重话,现在好了,连脸也拉不下来了。
云寄舟轻声细语的:“我没生气。你知道自己为什么生病吗?”
“真的没事。每几天就要烧一次,一直如此,往前自己慢慢就退下去了,最近几次才有些严重。师尊不用管我,一会儿就能退烧了。”
这可不太正常。哪有人发烧是这么烧的。
云寄舟再次替他探查经脉,仍然感受到滞涩。他的目光落在百里临川脖子上的黑巾,百里临川也垂头看去。
半晌,云寄舟开口道:“你脖子上的黑巾,可以取下来吗?”
百里临川的面色果然不太好看。
“……很丑。”
话是这么说了,可他完全没有拒绝师尊的意思。
百里临川伸手把头发顺到前面,露出后颈,而后解开了黑巾。他的动作很干脆,只是全程都一言不发,指尖有些颤抖。
整块皮肤就这样毫不遮掩地呈在云寄舟面前,似乎不管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照做不误。
云寄舟心中一动,如一瓣花轻飘飘落入他心湖中,无声息留下一片涟漪。
黑巾落下,就在喉结的位置,有一块似圆圈形的、狰狞的疤痕,像是曾经被什么尖锐的柱形利器伤过,长出的新肉并不平坦,又与周遭肤色不同,格外突兀。
可这道疤此刻,呈现着不正常的血红,红里又泛着奇怪的黑。
那黑色如同一汪深潭,粘稠浓郁,看不见底,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没了黑巾的束缚,这黑色竟渐渐凝成了黑雾,有溢出之势。
那黑巾上定是被百里临川留下了符文一类能暂时镇住它的东西,所以摘下黑巾用灵力再探时,云寄舟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高热恐怕正是此处的异变引起的。”云寄舟下了定论,还不忘安抚人:“你别担心。我寻几副药来,先好好休息,再思对策。”
百里临川乖乖点了点头,眼睛还是盯着他看,然后一点点缩回了被子里,慢慢戴回了黑巾。
有云寄舟灵气的疗愈,这烧最终还是退了。守在床边,看着人沉沉睡去,云寄舟才放心离开。
他没有多问,是看百里临川憔悴得厉害,没忍心。这黑气有些像某种禁术,竟是连他暂时也找不到源头。
世间流传三大禁术,一为心想事成,二为太阴炼形,三为卜天。像飞镜山这样的名门正派,自然是严令禁止修习禁术的,可有个地方——无隅寺,却是专攻这些禁术的。
云寄舟对无隅寺的印象,仅存于几年前他们掌门的长子来飞镜山求学,想拜入他门下。
他那时既无心收徒,又常年在外,不是寻人就是游荡,根本不吃无隅寺这尊尊卑卑的一套。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寻个机会前去看看了。
云寄舟走后,百里临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望向那道门,却没能看到师尊的背影。
百里临川一时觉得,若师尊能如今日般眼睛里只有他,便是病一病也是极好的。
良久,他伸出手挡在眼睛上,耳朵红了个彻底。
……真是疯了。
这一夜折腾得很晚,是以第二天云寄舟竟然没起来。
虽说收徒前他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是一天两天,可有了徒弟就不一样了,当师尊的连早起都做不到,怎么给徒弟作表率!
偏室空空如也,被褥什么的都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收拾的一尘不染。
早膳已经被放在桌子上,还加了层保温的术法,也是百里临川的手笔。
云寄舟心里这个暖啊,他洗漱后用过早膳,百里临川刚刚从院子里练剑回来。
见云寄舟已经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冉冉室
“早安,师尊。早膳的温度可合适?”
“很好,有劳你了。去武场练剑了?”
百里临川脸蛋红扑扑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弟子应该做的。昨日受益颇深,想着赶紧把师尊教的实践一下。”
云寄舟瞧他这样,心里更过意不去了:“今日是为师的错,早课一定给你补上,往后不会这样了。”
百里临川急忙抬起头,慌张道:“不怪师尊的,昨夜是弟子让师尊受累了,早晨也是弟子没舍得叫师尊起来……”
平时沉默寡言一个孩子,一到这个话题上就面红耳赤的,话不仅多了,还颇有些语无伦次的意思,云寄舟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捉住百里临川的手,沉声道:“临川,你手腕上的伤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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