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姗姗被她的话钉在原地，嘴巴微张着，指甲重重地掐了一下手心，才恍然反应过来裴然方才说了什么。

前男友？

虽然当时裴然满世界的追着穆柏衍跑，但交往这种事，陈姗姗从来没从任何人口中听说过。

她努力压制住脑子里的轰鸣，维持住明面上的冷静，冷声道，“老同学，你倒是一如既往的爱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裴然脸上笑意不减，长指捏住勺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眼前的汤羹，“你们关系那么好，他这都没告诉你啊？”

陈姗姗语顿，“他……”

“不信。”裴然继续道，“你就去问他。”

话音一落，陈姗姗彻底顿住了。

她和穆柏衍两家是世交，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青梅竹马。

可从小到大无论她怎么努力，穆柏衍都不会多看她一眼，他好像对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保持着一种距离感。

她想，穆柏衍只是这种性格，表面上不在意并不代表真的对她不上心。

忽然有一天，这中间出现了一个裴然。

嚣张跋扈，妖艳张扬，明明该是穆柏衍最讨厌的类型，可只要这个人在，他的视线就不会在别人身上停留。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裴然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短短几句话，让陈姗姗立刻被一种莫大的危机感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办法冷静。

所以这问题的答案，她不想问，更不敢问。

*

一顿饭闹得不欢而散。

似乎是连和她同桌吃饭的兴致都丧失掉，陈姗姗中途没打招呼就直接离开了。

周末的市中心人群熙来攘往，外面车流鼎沸，混着嘈杂的喇叭声钻进耳朵牵着她的太阳穴也在突突直跳。

裴然饭吃得有些反胃，她头抵住车窗，往下摇了一点点。

冷风拂过眉梢，灌进单薄的衣领，她打了个冷战顿时头脑清醒了一半，突然有些后悔呛陈姗姗的那几句。

也难怪陈姗姗会拿从前的事情来刺挠她。

因为当时她确实追求过穆柏衍，并且闹得凶，不搞到人尽皆知不罢休的那种。

不得不承认，第一次见面她就被这人充满迷惑性的外貌所吸引，但追他，纯属裴然脑子不清不楚的胡闹。

那会正是家里乱的时候。

几年前裴文舟的生意出现问题，犯了经济罪入狱，家里欠下大把外债，何宛初忙着一个又一个压在身上的官司，只好租了个房子把她丢到学校，整日不见踪影。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裴然哪懂那么多。

周围突变的落差让她情绪出现了很大问题，迟到翘课变成家常便饭，到了高中何宛初索性不再因为这种小事管她，于是裴然就自然而然的把主意打到了早恋身上。

“阳光打在他英俊的脸庞，静悄悄的，似乎有流光闪过，慢慢的，慢慢的，他身体向着我的方向靠了上来……”

满是尘土的石阶，裴然捧着一本书蹲坐在地上，仰起头声情并茂地对着乔思雅说，“他深情的望着我说‘毕然，我的肩膀永远会给你依靠’。”

好好一本小说被她读得让人直泛恶心，乔思雅伸手夺过来，“烦人！再也不借你看了！”

“干嘛这么小气。”裴然把书往敞开的校服领口里一塞，两手护住，“班上的人都看过，就剩我没看了。”

“好的文学作品要留给真正欣赏它的人。”乔思雅说，“更何况你又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喜欢看。”

裴然打断她，“怎么不知道，不就是说这书里的人像穆柏衍吗。”

她继续道，“身材修长，眉眼英挺，阳光下的侧脸棱角分明……说得跟漫画里的人似的，我怎么就没觉得——”

正说着，裴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傍晚的光线没有正午刺眼，一道道橙红破开云层落下。

身后传来鞋底压过石路摩擦出的脚步声，不远处还有不知道是谁用手机放的稻香。

穆柏衍手里拿着刚买的冰镇可乐，瓶盖开着，瓶外还挂着凝结的水汽。

裴然随着他的视线向下，然后不偏不倚地，望见刚刚从她怀里掉出来的书。

——《高冷学霸爱上我》

空气有一瞬间凝固。

她眼疾手快，把书捞回来，这次直接垫到了屁股底下。

跟在身后的几个男生吹着口哨起哄，一脸贱笑地看着穆柏衍，“阿衍，原来你家小学妹在这等你呢。”

裴然依旧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皮厚模样，朝他挥手，“好巧啊，学霸。”

那上扬的红唇招摇着，像手里开了瓶的汽水，新鲜碳酸顺着塑料瓶身向上攀爬，在手心处滋滋作响。

穆柏衍眉头皱了一下，接着拧上瓶盖，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径直走了过去。

裴然收回僵在原地的手臂，咬紧后槽牙，最后用力翻出一个白眼。

半晌，乔思雅望着穆柏衍的背影叹了口气，问她，“你真的喜欢穆柏衍？”

裴然想都没想，“嗯。”

“就算他对你爱答不理，无视你给他买的零食，还把你写给他的情书丢进垃圾桶，你还喜欢？“

“这有什么。”裴然不以为然，“他不一直都这样吗。”

尽管看了那么多不切实际的言情小说，乔思雅还是觉得她疯得有些无药可救，“我觉得你那不叫喜欢，你就是看不惯他，想赢他。”

这么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裴然笑着，“无所谓。”

天色逐渐变暗，集合铃在食堂的空地前响起。

每年这时候实验中学都会组织学生在山区进行为期一周的学农活动，白天进行各种农耕学习实践，晚餐后的时间，就是统一回到宿舍晚自习。

高一高二的自习室只相隔一个板房，把乔思雅送过去之后，裴然才慢悠悠地挪着脚步折返。

不同于城市纸醉金迷的喧闹，石子路布满泥泞，路灯暗而稀疏，耳边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细微渗入的蝉鸣。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看到是何宛初的号码，裴然视线一怔，几乎是颤抖着手指飞快点开收件箱。

——[生活费已经打到卡上了，照顾好自己。]

简简单单一行字，裴然却盯着看了许久。

她唇瓣微不可查的翘起，指尖悬在屏幕上，构思出无数件想讲给她听的事，目光却一点点随着屏幕黯淡下去，直至上面映出她僵硬的笑容。

半晌，裴然关掉手机，沿着石阶坐下，双手抱住膝盖藏起了自己的脸。

晚自习点名的时候裴然缺席。

学农不比上课，这边是山村位置偏僻，晚上亮化又差，班主任去寝室寻了一圈没见人，顿时急了。

她先是跟负责人打好招呼，接着就捧着还没来得及下发的卷子急匆匆地跑去各个班级，到处打听裴然的下落。

本来在这种地方大家的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传着传着，消息就变了味。

林远用习题册挡住脸，拿笔戳了戳前面的同学。

“哎，你听说没有，高一那个裴然好像走丢了，她老班正在到处找人！”

“真的假的？傍晚我还看见她和乔思雅去吃饭了，况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自己能走去哪啊？”

林远摊手，“我哪知道。”

说完，他就看向旁边的穆柏衍，“对了，你不是还见过她吗？”

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愈发看得人头晕眼花，穆柏衍静了一会儿，把手里的习题册一合，站起身。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林远一愣，“晚自习还没结束——”

没等说完，穆柏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自习室。

天黑得像破了油墨，四周阴森森的，有些冷。

眼看快到熄灯时间，裴然吸了吸鼻子，蹭掉脸颊未干的泪珠，站起身正准备要走。

身后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隐约看到手电的光线照过来，她身体刚刚转过去，忽然手腕被人扣住，猛地往前一拽。

裴然身体踉跄了几步，来不及反应就被拖着一直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在几栋板房中间的窄道停住。

视线被修长的黑影遮住，紧接着嗅觉也被一股洗衣粉混合淡淡烟草的气味覆盖。

她站在原地，微张着嘴大口喘息，被夺走的神经终于也一点一点装回身体，略带惊异地看着穆柏衍。

“你……”

“你乱跑什么？”

穆柏衍拧着眉，头一次用这样急促的语气质问她，“知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落单很危险？”

手腕还被他握在手里，恍惚间，甚至能感受到他清晰分明的骨节，一点一点把她圈住，他掌心温热略带潮湿的触感，快要灼伤她的皮肤。

裴然嘴巴张了张，分明想说点什么，却只感觉到自己清晰的心跳不断加快，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

然而还没来得及爆炸，穆柏衍先松开了她的手，挡在面前的身体也挪开。

他视线扫向裴然挂着泪痕的脸颊，语气蓦地一乱，“……你哭了？”

裴然下意识把脸别开，缩起肩膀不由分说地蹲下，“我没有。”

少年嗓音声音带着沙哑，薄唇紧抿压制住自己的怒意，“谁欺负你？”

裴然下巴一抬，不耐道，“说了没有！”

穆柏衍拿她没辙，也跟着蹲下，并肩坐在她身旁叹气。

两人叹气的声音几乎重叠，印在地面的影子同时怔了一瞬，接着传来裴然咯咯咯的笑声。

她双手抱着膝盖，歪头探出脑袋，细细打量起穆柏衍的表情，“没看出来啊学霸。”

她笑，“这么关心我？”

连翘课这种事都被她带着做出来了，穆柏衍肩头靠着墙壁，表情也莫名松弛下来，“哦，那要不要把肩膀给你靠？”

裴然瞪大眼睛，“你也看过那本书？！”

穆柏衍没说话，肩膀轻轻耸动着，像是在笑。

她没想到穆柏衍这种学习机器也会抽空欣赏“文学作品”，于是随口道，“所以看完你这个高冷学霸有喜欢上我吗？”

“……”

话音落下，穆柏衍轻轻转过头。

头顶失修的路灯有微弱的光亮闪动。

树叶晃动，他的眉眼藏进背光处，灯亮，那双好看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撞进她视线。

一瞬间，似乎有种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在中间肆意弥漫开来。

裴然几乎是被那目光驱使着，抬眼，怔怔地看向他。

裴然不明白她到底在期待什么，连她都不懂自己的情绪。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她不禁屏住呼吸。

面前的少年唇角也跟着一点点上扬，心跳掩盖住四周所有声音，她只能看见他嘴唇一开一合说了几个字。

——好像是。

她好像是真的喜欢穆柏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