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裴然一口酒闷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抬手拍了拍胸口,咳了两下。

这句话可以从任何人口中问出来,唯独从穆柏衍口中说出来,简直充满讽刺。

要她说什么。

难道要说有,巧了,这人还就坐在你们面前。

更巧的是男友前面还要加个“前”字吗?

裴然仰脖把玻璃杯里的酒一股脑的倒进嘴里,抿抿嘴巴,神情十分复杂地看了穆柏衍一眼,又拎起啤酒瓶倒上满满一杯。

穆柏衍盯着她,表情淡淡地:“确实没有,她谁都不喜欢。”

裴然没说话,只是垂着头喝酒。

贺明宇一看气氛不对,连忙转移话题。

除了穆柏衍这个明天要坐诊的医生,剩下的人都喝了不少,话也逐渐多起来。

“你们是不知道他性格有多别扭!”贺明宇酒喝得上脸,举着酒杯点点穆柏衍的方向,“大学那会外派实习……”

穆柏衍夹了一块红糖糍粑直接塞到他嘴里,“少喝点儿,明天不是还要去谈画展吗?”

穆柏衍和周可琳第二天都要上班,几个人也没再多留。

临走的时候本来裴然要去结账,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贺明宇抢着已经把账结完,周可琳叫了个代驾,坐着贺明宇的车一道往回走了。

自然而然留下裴然和穆柏衍两个人。

初秋的夜晚带着些许凉意,长驱直入的风干燥冰凉,她一路僵着骨头走到穆柏衍侧车前。

“等我两分钟,抽根烟。”

他站在车门外对她说,风一吹,他身上单薄的衣料贴紧皮肤,姿态慵懒。

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撒下来,照着他的侧脸,与他指尖跳跃的火星一样,忽明忽暗。

恍惚间裴然想起来刚认识穆柏衍那会。

他烟瘾很大,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不过和之前她闻到过别人身上刺鼻的烟味不同,是一种干净的会让人觉得舒心的味道。

她看着穆柏衍的侧影,缓缓开口:“不好意思,这位医生。”

穆柏衍回过头,抬眼。

裴然斜靠在副驾的座椅背上,微仰着脸颊,任由路灯照在头顶,将发丝晕染成一片柔软的昏黄。

“烟瘾这么大,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吗?”

穆柏衍反问,“你第一天认识我?”

“多管闲事把房子租给我,又平白无故跑来为我庆生。”裴然被酒精浸泡过的声线有些哑,“我倒觉得这穆柏衍已经不是从前我认识的那个了。”

听完,穆柏衍喉间溢出轻笑,把剩下小半根烟掐灭,从口袋拿出一小管薄荷糖,敲出一颗放进嘴里,打开车门。

他坐进来也没着急发动车,上半身微微往前倾了倾,人凑近她。

空气中有她呼出浅浅的酒气,与他身上带来微凉的晚风交缠在一起,卷着周身的温度不断升高。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

穆柏衍眯起眼,看着她,距离近到能清晰看到她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别对我摆出防御机制,没用的。”

他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像是她的幻觉。

裴然眼前虚焦,记忆一瞬间与七年前重叠。

那时她父亲入狱的消息不知被哪个初中同学传了出去,学校里流言四起,往常几个总跟着她一起逃课的小跟班也忽然变了德行似的不再与她来往。

班主任担心她心理出现问题,隔三差五找她进行疏导,生日那天还专门定了蛋糕送到她家里,告诉她如果家里经济实在困难一定及时向学校求助。

走在路上接到配送员的电话,裴然想都没想就让他直接放到门口。

她清楚何宛初不会记得自己的生日。

不然不会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里流露出惊慌,连句解释都没有就把她关进房间。

何宛初约了别人见面。

一个陌生男人。

两人在房间里草草聊过几句,就一同说笑着离开。

再回来时女人冷着脸,一顿毫无预兆的争吵过后,客厅空荡荡的,桌上还摆放着两杯冷掉的红茶,茶几上一家三口的合照在此刻被衬托得极为可笑。

她低头看着,没由来地弯唇笑了下。

任由手机在口袋里嗡嗡作响,只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就起身推开房门。

这条胡同距离学校不远。

周围错落着好几家网吧,虚掩的木门里乌烟瘴气,吵闹声夹杂着刺鼻的气味向外冒,还有几家开着门的电玩铺,里面坐着三三两两穿校服的学生。

听说裴然消失了整整一下午。

所以在拿到她家里地址的时候,穆柏衍想都没想就直接过来了。

房门敲了很久都没人应。

手机那头是冷冰冰的忙音,穆柏衍眉心拧在一起,摸了摸裤子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烟盒,里面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他有些烦躁地走到垃圾桶前丢进去。

晚风穿堂拂过,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

道口有车经过,前灯洒下光亮,细密的余雨滴在灯下轻飘飘的浮沉。

抬眼一瞬间,他看到坐在天台处的裴然。

她身上单薄的衣料被雨水浸湿一半贴在身上,衣袖撸到胳膊肘,手指被被灯光照射成青白,颤抖的指尖夹着香烟,人被呛得直咳嗽。

恍惚瞥见熟悉的人影,裴然一愣,下意识将烟藏到身后。

然而那人影步子迈得极快,很快站定在她跟前,伸手将她藏在身后的烟夺过来,丢到地上。

裴然一惊,下意识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不找过来会怎么样?由着你逃课还是由着你放弃自己等到被退学?”

雨比刚才又大了一点,水汽笼罩住他的眉眼,是火山喷发的预兆。

裴然脑袋缩着没说话,低下头看着湿透的鞋尖,“没那么严重。”

穆柏衍向前不算温柔地拉过她的手臂,逼她去看地面上那截熄灭的香烟。

“那这是什么?”

“你教的。”

眼看穆柏衍是真的生气想要把她丢在这里。

裴然掌心一转,反手扯住他的手臂,晶亮的眼睛看着他,“我错了,你别生气。”

“生气有害健康。”她仰起脸轻轻晃了晃脑袋,拉住他往楼道里走,“外面凉,进来我给你煮面吃。”

只是一句话,足以让人丢盔弃甲。

可裴然家里没有食材,下厨对她来说更是比做作业更为生疏。

于是两人手上多了一杯热茶,又并肩站在雨棚下。

“公主没有住在城堡,反而呆在贫民窟,脚上的水晶鞋是假的,陪伴她的七个小矮人也是假的。”

裴然将茶杯放到一边,两条手臂松散的搭在围墙上,扭头看向穆柏衍,“请问王子,你有什么感想?”

她语气里带着笑,眼神却黑洞洞的与身后的雨夜融为一体。

静了半晌。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主。”

穆柏衍脱下外套,低声道,“我也不是什么王子。”

肩上一沉,带着些许温热和清淡洗衣液气味的外套覆了上来。

雨棚很窄,裴然这才注意到穆柏衍大半个身体都站在外面。

他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上都是水,顺着发梢滴在校裤上,变成一个个深蓝色的小圆点。

裴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递过去,穆柏衍抬头看了一眼,又转手拿起茶杯,没接。

他把手里温热的玻璃杯塞到她手里,低声问,“想不想吃东西?”

“不饿。”

话音刚落,楼下便利店的自动门一开一合飘出食物诱人的气味,裴然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穆柏衍无奈地垂眉,“等我。”

没出五分钟,他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关东煮递到她手里。

热腾腾的食物下肚,冻僵的身体也逐渐苏醒过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穆柏衍站在背风处,肩膀斜靠着墙壁。

他撕开包裹烟盒的玻璃纸,扯掉铝箔叩出一根,咬住烟尾,一手挡着打火机,擦了几次才点燃。

瞬间青白色的烟雾弥漫笼罩过他的脸。

裴然扭头看了一眼,撇撇嘴,又把头转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见他还站在那边没动。

裴然用竹签插上最后一颗鱼丸放进嘴里,对着他的方向含糊道,“你不吃吗?不吃我就——”

话还没说完,眼前似乎被一道阴影挡住。

视线向上,直到看见他掌心处微弱闪烁着的烛光。

裴然彻底怔住了。

“你怎么……”

“找地址的时候查了学生资料。”

穆柏衍顿了顿,抬手将巴掌大的蛋糕举到她面前,“看到今天是你生日。”

四周昏暗的光景都被眼前跳动的火光点亮,似乎也有什么情绪在她心底缓慢发酵,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裴然目光有片刻闪烁,却在耳边回荡起何宛初声音的时候,将视线一寸寸落了下去。

——“我的人生已经完蛋了,你爸在监狱留下一屁股债,我不赚钱谁能养得起你这个费钱的累赘?!”

——“你现在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那张漂亮的面孔变得异常狰狞,“我还宁愿当初就没有生下你!”

……

想到这里,裴然脸色一僵,忽然用力把他手里的蛋糕打翻,“谁让你自作主张为我做这种事的?”

白色奶油散落在地面上,飞溅成一道道被淋湿的裂痕。

穆柏衍面色一怔,身体向后踉跄几步,又上前拉她,“裴然……”

裴然缩着手臂避开他的触碰。

“班上那些人议论的没错,我家破产,我爸蹲了监狱,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都会住在这间破房子里连大学都上不起!”

“生日?”

她唇角像紧绷的弦,眼睛隔着一层浓雾,“连我妈都巴不得我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个世上,你又算什么?凭什么来多管闲事?!”

“我就是一个废人,一个空壳子。”

“没有人真的喜欢我需要我。”

“连你也一样……”

裴然红着眼眶,再也忍不住,崩溃似的捂住脸任由泪水沾湿掌心,“所以别再管我了。”

不然她会觉得,她配不上这样的好。

“我需要。”

沉默许久,穆柏衍两只手掰过她的肩膀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就算所有人都讨厌你疏远你,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我需要你。”

听到他坚定地声音,裴然咬住嘴唇,缓缓抬起头。

楼道里风很大,他身上还带着寒气,但是眼睛却是暖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孤身一人,即使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也无所谓。

但是这句话,就像无尽黑暗中一根稻草,把她拉上了岸。

胸口压抑住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的破土而出。

裴然慌了阵脚,看着地上被她打翻的蛋糕,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抬起手背挡住眼睛,背过身去,不敢再看他。

穆柏衍对着她背影无声无息地叹气,再转向她面前的时候,脸上难得好脾气的挂着笑,“打翻了我买的蛋糕,后悔吗?”

裴然低垂着脑袋,声音都被喉咙的酸涩堵住。

穆柏衍替她擦去睫毛下的泪痕,“感激要说谢谢,愧疚要说抱歉,难过的时候也可以大哭一场,不要总是像个刺猬一样到处伤人。”

所有防御机制在这个男人面前都不奏效。

裴然像只乖乖顺了猫的小猫,做不到反驳,只好点头说好。

“那我能许愿吗?”

“嗯,许什么?”

她扫了眼地上还冒着火星的半截烟蒂,闭眼双手合十,神色认真又虔诚,“那就希望你戒烟,顺便再多喜欢我一点。”

路灯下光线昏暗,夜色寂静朦胧,远处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穆柏衍借着微光,打量着她侧脸上跳跃的光影,恬静温柔。

他喉结微动,脖颈一低,毫无征兆就吻了下来。

覆盖下来的衣领遮住了裴然颤动到毫无章法的睫毛,微凉的掌心紧贴她的耳侧,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像要嵌进掌心。

十八岁,少年和卷着烟草叶的初吻,在她心里抵死缠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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