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梨县的温度开始慢慢攀升。
跨过半个山河,提着行李箱,阮知意只身一人从一拨人潮来到了一个海边小县城。
外面夏风徐徐,路边的无名树被吹得沙沙作响,海水上的烈日闪闪发光。
阮知意头有些晕,问司机能不能开窗。
司机说:“这一片不大好看,要过那边一点才好看的哩。”
“没事,我吹吹风。”
打开窗,咸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吹起她的秀发。
阮知意看着蔚蓝大海 ,烦躁的心也跟着开阔开来,嘴角微微上挑,微卷秀发胡乱飞扬。
司机见女孩俨然一副没见过海的模样,发出爽朗的笑声,索性把车里的窗全部降下来。
司机放了一首伍佰的《夏日晚风》。
伴随着温柔的歌声,似乎这个未知的夏天也变得令人向往起来了。
南城,是阮知意此行的目的地。
路上偶尔有稀稀拉拉几辆大货车经过,像她这种坐出租车很少见。
绕着海岸公路走,车渐渐驶入了南城边界,海水颜色变成浅蓝,又慢慢过渡成深蓝。
轰!
一声巨大轰鸣从她耳边响起。
一辆车身通体黑车突然出现在身后。
他们之间只有十几米的距离,那辆车的两盏车灯全部打开,银色灯光在太阳的反射下无比刺眼,车身流畅,像一头狂奔的草原野豹。
操!
司机骂了一句,右脚油门猛踩到底,咬牙切齿,“抓稳了小姑娘,今天遇见飙车党了!”
无数细尘被那辆突如其来的速度高速飙升的车卷起。
阮知意惊觉,他们之间堪堪只剩下半人通过的距离。
两个车身已经并排在一起了!
阮知意倒吸一口气,背部被紧紧吸附住,体内肾上激素迅速上升。
听见司机大骂了一句脏话。
她的心脏怦怦跳,快要跳到嗓子眼上了。
老天爷,她不会第一天就交代在这儿了吧?
鬼使神差的,她壮着胆子往外看了一眼。
那人的车窗降了大半,戴着一副黑色墨镜,一只手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靠在窗上。
如果时间多停留几秒,她一定能看清那个人的大致轮廓。
薄唇、乌发。瘦,放在窗边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腕三分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薄薄的唇,唇角弧度翘的很弯。
这个人,捉弄人很开心么?
可惜只是一秒,不,也许更短。
人应该挺高的,他的头几乎顶到了车顶。
哔!尖锐刺耳的鸣笛声长达三秒——
司机降速,大骂,“我草你的!”
她往前面看,那人的车速没降,依旧把车开的飞快,不一会儿就甩出好长一段距离。
最后那个人打着双闪灯高速疾驰而去。
像是头一时兴起,挑中了她,兴起了就来逗弄猎物的野兽一样恶劣。
“又是这些不务正业的混子!整天搞什么幺蛾子哩!”
司机满头大汗,心有余悸地大力拍了一把方向盘,连带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啪嗒一声,司机很用力地按下升车窗键。
窗外的声音被隔绝了。
而车内的阮知意则是冷汗津津,脸苍白得能掐出水,一副如坠冰窟的绝望模样。
……
离南城越来越近,照在日头的月亮,亮得模糊、出现两个白的发光的重影。
风把她耳后的乌发卷起,阮知意深吸一口气,鼻间那些仅存的、潮湿的海风味。
“知意,到车站没?舅舅过去接你?”
阮东先是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过了几秒又直接打了一个电话。
阮知意对这个舅舅有点陌生,不熟悉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相处。
她说话都是抖着的,“嗯 ,我可以——”
“你可以吗?”
本来突然出现,还要搬来他家就已经很麻烦人家了,就这一小段路没必要兴师动众的。
阮知意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硬着头皮,“不用,谢谢舅舅。”
她其实是在南城长大的,在八岁那年,陈明飞突然火急火燎地把母女俩接回了a市。
时间过去太久,她对这儿的记忆少之又少,来之前她妈阮梅跟她讲过这里的人和事。
说来说去都是这里的人有多好、多善良,最后又绕到:
“你要听话噢!意意。”
又是要听话,无数遍要听话。
“你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
记忆中女人说这话时还带着甜蜜的笑意。
电话里阮东说:“县里有赛车比赛,车站会有很多人,你一个女孩子能挤得上车吗?”
“当然可以。”
她挂完电话,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那部写着南城牌子的大巴,很想收回刚刚的话。
车上已经坐了好多人,个个都好奇地看着站在车前的她。
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拎着行李箱,挡在车面前,双目惊诧地盯着眼前的大巴发愣。
阮知意没见过这么破的县城、车站还有这么破的车。
虽然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但记忆早就模糊了。
她微微发怔。
小时候看这个县也没这么小啊?
在看到那块破旧的南城东站牌子之前,她是觉得在哪里读书都无所谓的。
连一路转机、转乘,到现在换城乡公交车她都一直在忍。
但现在她想立马调头回去。
但是,不能。
“喂!上不上车啊?!”售票员抓着车门往外喊。
她深吸一口气,提着行李箱上去了。
“往里走,往里走。”
旁边坐着一个胖女人,阮知意问她能不能让一让。
那人不甘心地把行李挪开了不动,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她很瘦,身上没多少肉,硬是挤了进去。
哧——
公交车急促地停了下来。
整个车厢都飘着司机脱掉的皮鞋味,座位上不知名的黑色污垢。
这些无不让她感到崩溃。
她想吐,却忍住了,捂住嘴巴,脱力地往后靠了靠。
“好想死。”她喃喃自语。
后面好像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阮知意回头,只看到一顶黑色帽子,主人正聚精会神低头玩手机,再细听又好像没有。
汽车哐当哐当上路,路边有人撑着一把彩虹色的大伞,戴着草帽摇着蒲扇叫卖水果。
阮知意不在意地想,汽车一过,筐里的水果铺满了尘,估计一天到晚都卖不出去几个。
她把窗关了,从包里掏出耳机,压低鸭舌帽,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哐!
女人手臂越过她开窗,“你要死啊!”
她蹙眉不管那女人,还在忍,快吐了。
阮知意在戴了一层口罩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层口罩,对女人身上的味道嫌弃得很明显了。
“哪里来的讲究人?!”女人抱着手臂骂。
车厢的人大半都把窗推开了,颠簸的路震得车子快要颠起来,室外的热风都灌了进来。
阮知意靠窗坐直,深吸一口气,身子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热的。
背上的靠椅被顶得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阮知意心里带着气,转身使劲往椅子锤了一下,背后传来啧一声,但也消停了一会儿。
过了许久,阮知意整个人还是晕着的,胃里翻江倒海。
“南城一中的!有没有下的!到站了!”
“有。”
有人出声,阮知意感觉背后被顶着的感觉消失了。
她看见一道修长的背影下了车。
是个穿着牛仔外套的少年,戴着顶黑色鸭舌帽,身材高瘦,插着口袋,脸上戴着口罩。
走路轻飘飘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一路上顶着自己的座椅让她一路不舒服就是他?长得好高,腿好长。
他也是高中生?
阮知意忍着反胃感把塞进座位缝隙的白衬衫角攥出来,急急地就要想要追上去问路。
“喂,让让。”
邻座女人两瓣肥厚的大嘴唇子瘪了又瘪,没站起来,挪了挪那两条穿着黑色丝袜的腿。
往前挤了一番,阮知意终于解放了双腿。
她拖拽着行李箱下车,四处寻找那个人的背影,却早就不见踪影。
身后的城乡公交车又像风一样撺了回去,车尾刮起一股独特的汽油味儿。
再也忍受不住,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个鬼地方,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现在正是酷暑之时,保安亭旁边有个水龙头,地上的水泥板像是快要被晒裂开了一样。
南城的天气像油锅里的热油,正烧的沸腾,不平整的沥青,坑坑洼洼补着碎石子。
周围升腾的热气是臭的,吹来的热风带起了她身上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皱了皱眉,看着严重掉漆的南城一中的匾子。
这一刻她几尽崩溃。
“这到底是什么破地方?”
阮知意把阮梅发来的手机号码点进去,加微信。
头像是张全家福,一家三口,男的板着脸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女的三四十岁笑得很温柔,揽着个十七八岁面无表情女孩子。
“舅舅,我先去报道。”她回了阮东一条信息就往里走。
“你哪来的?外来人员一律不准进入。”
阮知意把行李箱放到跟前,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
“我刚刚转来的。”
保安随便看了一眼,“登记姓名、电话。”
学校不大,绿化环境不错,校道旁都是龙眼树、芒果树这种热带水果。
树上挂着“请勿采摘,已承包外商”的牌子。
地上掉了许多被晒干了的龙眼核,看来即使是挂了牌子也一样有人偷摘。
往前走的教学楼都很旧,校道上摆着几盆杜鹃花,花瓣被太阳晒的蔫哒哒的垂下来。
阮知意按照保安说的方向走,又问了个值班老师,找了一会就找到了教务处。
牌子上正面写着教务处,反面写着级室。
“阮……”
中年男子拿起眼镜,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花眼,一双浑浊大眼凑近看姓名那一栏。
“阮知意。”她补上。
“哈哈,阮知意,阮知意,这名字真好听。”
光头男老师盯着转学申请书,看到中间的成绩数字,对她眯眯笑,“你就去3班吧。”
“到时候上课你就先简单做个自我介绍。”他看起来很高兴,语调听起来很轻松。
顿了几秒,他突然改口,“你在这儿等会儿。”
阮知意礼貌应好,双手搭在门口四周打量。
办公室不大,左右两排各放三张桌子,尽头的桌子堆满了小山堆似的试卷,墙上挂着一张纸条“语文余卷”。
看来语文老师的地位挺高。
阮知意把箱子放在门边,发现窗边的多肉盆栽,因为多日没人浇水,叶子上全是灰。
拐角处是个简易的洗手间。
阮知意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把脸和脖子,又把湿透了的头发放下扎了个低马尾。
这样看起来好多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施粉黛,因为天气炎热,脸颊微红,挺俏的鼻尖上带着几颗晶莹的汗珠,一头柔顺黑发衬得皮肤白得发光。
阮知意洗完脸,顺带浇了那株多肉。
——
盛夏酷热,教室里学生听得昏昏欲睡,头顶哐哐响的风扇声,略显疲惫的英语老师背着小蜜蜂抽人回答问题。
王强一路巡查上去,两步并作一步闪进一个教室。
先向讲台上的女老师微笑示意,然后扫视一遍教室,一双精明的眼睛迅速锁定目标。
“齐朝!”见人不醒,他示意旁边的人弄醒他。
教室里哗啦哗啦一阵书本翻页声,随即死寂一般。
没人理他。
“咳咳!”
王强指着教室后排那个趴桌子睡觉的男生。
原本安静的教室顿时一阵唏嘘,甚至有的学生还小声讨论起来。
“齐朝?握草,光头强今天怎么管起齐朝来了?”胖子咬着笔头,用手肘推他的同桌。
“他的事咱们少管为好。”眼镜仔斜睨着胖子,翻了个白眼继续在本子上画基因系谱图。
“也是。”胖子很赞同。
被点名的男生睡得很沉,呼吸放的轻缓。
一头黑发,侧着头,长长的睫毛阴影投在闭合的眉眼上。他有个高耸的鼻梁,白皮肤被桌面压得微红。
“老师在上面讲,你们在下面睡觉?纪律委员呢?干什么吃的?!”王强吼完又朝台上尬笑的英语老师点头微笑。
教室里大家都被吼精神了。
就连齐朝也被吵醒了,蹙着眉头,烦躁地深吸一口气,带着隐隐戾气。
真烦。
他动了动,一只手搭在旁边的一摞书上,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继续睡了。
坐在前面的纪律委员小心翼翼推了他一把。
齐朝啧一声。
纪律委员赶紧回头装死。
“齐朝,光头强盯着你呢。”
人没动。
王强咳了咳,脸上有点过不去。
他本身就不是要叫齐朝起来的。
不过是想让他别那么明目张胆地在课堂上睡觉而已,想起到震慑作用。
现在老脸有点挂不住。
平时他睡睡觉,翻翻墙,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他,反正也管不了。
这源于一个传闻。
有人说他杀过人。
在这一方小镇,哪家母鸡下了蛋都知道的地方,这算得上是爆炸新闻。
更何况是杀人?
所以在齐朝升上高中时,谣言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把恶种埋在心里,没有人去探究谣言的真假,反正只是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的一切行为,无迹可循的晚归都被人猜想。
然后被添油加醋地编织成模棱两可的恐怖事件。
有人曾见过他蹲在那里喂猫。
所以后来巷子里的流浪猫死了,大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
只能是他。
因为谣传他曾经杀过人!
至于他杀了谁,没人知道,没人去探究。
没人见过齐朝的家人。
在大家眼里好像他一直一个人住着。
就好像他从小就不用爸妈生养一样,一个人独自住着镇上最好的房子。
神神秘秘……
谁也不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慢慢地学校里也就有了一条心照不宣的规矩。
那就是:别管他。
甚至不要激怒他。
见他不醒,王强象征性地咳嗽了几声。
为人师表,他自然是不相信那些谣言的。
只是多少心里好奇心作祟,对他有点忌惮。
他指了另外一个高个子,没再管他。
“刘子豪,你去帮新同学到一教领新书本。”
高个子全然不顾上课时间站了起来。
他吊儿郎当地说道,“新同学?我们班的?”
“不是!别管闲事。”
刘子豪白了一眼,懒懒地说道,“切!又不是我们班的,我为什么要去?我才不去!”
王强扫了他一眼,头痛欲裂。
一种不可名状的火上来了。
声音不高不低,但足够有爆发力。
“你看看你们4班什么样,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上课睡觉、玩手机,翻墙逃课……”
说到翻墙,他尴尬的噎了一下。
毕竟没人敢翻学校那道贴满光荣榜的墙。
光头强说的那些劣迹行为,有一个人全中……
齐朝。
他清了清嗓子,简直恨铁不成钢,“你们一天天不务正业,我敢放人家来你们班么?!”
“你们啊,让我省点心吧!”
从来没有老师管过4班,除了王强。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学生知道学校没有放弃他们,王强经常来他们这层逛,总是叫他们干活。
说是能拉近师生距离。
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配合,在他面前做做样子。等他走后,大家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没人领情,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学。
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看到了尽头,那就是读完高中出去找份工作,挣大钱,回来娶妻嫁人生子。
没人相信会有天使来拯救他们的好事。
每个人都喜欢和王强说话,感觉无聊的时候逗一下他,整个人上课都精神了。
没什么恶趣味。
他们就是比较喜欢看他头上那颗卤蛋。
刘子豪的眼皮子眨了下来,鼻腔嘁了一声。
他吊着眉梢问,“漂亮不?”
他就想问那么一句,气气光头强。
王强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人家漂不漂亮关你屁事?漂亮能在高考的时候加分?”
他差点没骂粗,这帮兔崽子。
4班的人都往这边看。
有的人在啧啧作响,有的人在偷笑,连睡眼惺忪的齐朝都揉着蓬松的头发低笑出声来。
逗老师是他们的乐趣之一。
见他不动,王强瞪了他一眼,“去不去。”
“去——”
逗够了王强,该去还是得去,当然也只有王强叫得动他们。
刘子豪想着又可以拖延点时间不上课,心情好的不得了。
他拖长尾音回,“我上课再去啊!”
似是想起什么,刘子豪又问,“放哪?”
“什么?”王强忍住不大声说话。
“书,放哪。”
刘子豪俯视光头强的头顶,舌尖顶着脸颊,他琢磨,“这光头强头顶咋那么亮呢?”
“随便,先放三班教室尾等人来取就行。”
说罢,光头强瞪了一眼看热闹的人,冷哼一声别着手悠悠地走了。
课间老师陆陆续续往级室走,看她的目光有诧异和打量。
阮知意如坐针毡,走了出去,刚好在楼梯碰见了光头强。
“知意啊,我安排学生帮你去领书了,你直接去教室拿就行。”
“哦,谢谢,其实我自己去拿就行。”
“不用不用,那帮臭小子天天给我捣乱,让他们跑跑腿没事。你找一个叫刘子豪的就行了啊。”
“好吧,谢谢。”
阮知意看着不远处教室门口的牌子发闷。
经过一个班,里面的吵闹使她的步伐慢了下来。
光头强一走,整个教室尾都炸起来了,一堆男生围在角落那里笑。
阮知意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新来的”。
……
“你不看看你们4班怎么样,上课睡觉、玩手机,翘———哈哈哈哈哈哈”
卢飞把校服束进裤子里,叉着手学光头强骂人,做作地上下抚摸头顶,挤眉弄眼,逗得那群男生捧腹大笑。
有人插话,“哎,话说那新来的什么情况啊?这都快高考了,怎么还调来咱这儿?”
“谁知道呢?”
“玩呗!有钱任性。”
“这样啊,城里人真会玩。”
“玩?”被围在中间的那人发话了。
嗓音慵懒,语气不屑,“有没有听过空降兵?估计她就是空降来跟1班2班那些优等生抢名额的。”
一语中的,他猜得没错,但也没完全对。
是空降,但没抢名额。
凭自己实力拿的,那就不算抢。
她心安理得,但至于别人是怎么想,她没办法一个个去纠正。
她还想再听下去,听听那人还能猜出几分来。
“不是吧?”
齐朝开口,后排那些男生没人不接话的。
班上的男生虽然害怕齐朝,但对齐朝这种性格的人有莫名其妙的追崇。
因为他曾经为了一个被污蔑偷钱的男同学当着全校的面顶过级主任的嘴。
是个不认识的一个男同学,家里贫穷,是个小透明。
他被级主任的侄子诬陷,说偷了他两百块。
一搜书包,发现那同学书包里还真有两百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男生根本不敢偷东西。
“学生成绩不好,不代表人品不好。”
“齐朝!你上去干嘛!下来!”王强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你教资怎么来的?也是偷的吗?”
“你说什么?!”
“一群傻逼老师。”
全校一千多人面前,他站在那名眼睛哭的红红的男生旁边,狂傲地对他们做了个大拇指朝下的动作。
“傻逼。”
最后,他被记了一个大过,写五千字检查。
就很仗义啊。
于是齐朝从那之后就莫名其妙收获了一群男生的追捧,连班上的女生也对他刮目相看。
……
一个男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追问中间那个人。
“那学校怎么肯……”
中间那人食指大拇指轻轻摩挲,唇角扯了一下没有开口。
“钱!”
大家了然于心。
“去年那几个不也是砸了二十万进了隔壁3班?”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
“那几个臭外地人还看不起咱学校,高考完那天晚上就搬走了,连书都没拿走。”
“就是就是,整天一副王八样,看不起谁呢。”
一阵唏嘘,排外的念头在那些人心中滋生了。
他低笑,没出声。
在这所学校,除了校长,没人是真正的喜欢空降的。
毕竟他们占一个加分名额,那就意味着本地学生少了一个名额。
齐朝的推测一出口,几乎所有的男生都跟着附和起来。
“有钱了不起啊,说不定那转学生是个肥头大耳,满脸痘痘的矮子哈哈哈哈哈哈”
阮知意:“……”
看不起矮子吗?我裸身高一米六五!
又有人开口了,“新来的就是不一样,高人一等,刘子豪,你还不去帮人家大小姐领书?”
“我艹你大爷的……”
刘子豪给了一拳那人,歪在窗边,“我还他妈大少爷呢。”
“咱齐少还没开口呢。”
“少你妹啊。”他低眸浅笑,笑得痞痞的样子。
男生们哄堂大笑。
被围在中间那位齐少似笑非笑地说道,“架子倒是不小。”
嘴角勾了勾,但笑意很快又消失了。
笑得邪气十足。
窗边那位高高瘦瘦的男生靠在桌子上
他穿着宽大的校服外套,一只长腿搭在凳子上,一只手搭在窗格上,很像混社会的。
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都不像个好学生。
算了,惹谁都别惹地头蛇。
忍一时风平浪静。
“同学,能不能帮我叫刘子豪同学出来?”
她尽量放轻声音。
齐朝往这边扫了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表情冷淡,收笑,全然没有刚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了。
他就安静坐在那里,倒也还算像学生样儿。
坐在门边的同学耳朵瞬间发烫,眼光闪躲着指了一个方向,结结巴巴说,“你、你就是那个有钱人转学生吧,你,你自己、去叫。”
下一秒哄堂大笑,他们拍桌拍椅,起哄,像炸了锅一样。
阮知意愣了一下,心里已经窝着火了,往那群男生处扫了一眼,随口道了声谢谢。
能被老师叫去帮忙的,应该是个听话学生吧。
只是没想到他脑子居然挺好使。
阮知意径直走了过去,“刘子豪是吧?”
既然被先入为主,她现在的身份是看不起人的有钱人。
该死的有钱人,那她就得学像样了。
只有把自己伪装得足够强大,那便没人敢动她。
况且她至少要在这里呆到高考结束。
她觉得有必要证明一下自己是靠实力进来的。
她朝中间那人说,“刘子豪,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考到全校第一,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我输了,你也可以提一个要求。”
语气到位,姿势到位,堪称完美!
他说:“打赌?呵,我可没兴趣跟你玩游戏。”
话音刚落,周围死寂一般,现场一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面面相觑的诡异状态。
那人狭长的眼眸低垂,身子大剌剌地往后靠,又懒懒开口,“我对你,不感兴趣。”
一字一句。
不、感、兴、趣。
一阵诡异的沉默。
她被他淡淡的语气砸懵了,“为什么。”
齐朝淡淡一笑,“因为看不上。”
她的身体僵住了。
有一种忍不住的热意仿佛就要夺眶而出。
周围的人嫌热闹不够大,纷纷捂嘴偷笑,发出嗤嗤的笑声,更有甚者在吹长长的口哨。
我这是一进来就被讨厌了吗?
她怔怔地想。
阮知意强忍泪意,正欲说些什么反驳他,却被人打断了。
“你——”是刚刚倚在窗边的高挑男生。
男生清了清嗓子,“你认错人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留着板寸头,眉毛刮了一道浅浅的痕,皮肤比她黑了一个度。
一看就不太好惹。
“我叫刘子豪。”
刘子豪看了一眼齐朝,见他没理,耳朵有点热热的,客客气气道,“我带你去拿书吧。”
什么?她搞错人了?
“啊,谢谢你。”她简直尬得想死。
早知道就不应该以貌取人。
阮知意轻声问他,“走吗?”
她余光看见那位看起来很拽的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像是在审视,又像在打量闯进自己领地的入侵者。
“走吧。”刘子豪说。
“走个屁。”那名不好惹的少年叫住她。
阮知意心里亿万匹草泥马之歌,面无表情就要拉着刘子豪走。
那人掷了一句话过来,冷冰冰的,“我让你走了吗?”
周围的空气骤降,所有的人也都倒吸一口气。
阮知意觉得周围的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
她偷偷吸了一口气,但她表面上表现得很镇定。
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在教室把她怎么样。
刘子豪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他可不喜欢欺负女生。
“齐朝,这是光头强吩咐的。”
齐朝嗤了一声,没说什么了,只是用几根修长的手指哒哒哒有规律地上下敲着桌面。
阮知意小心翼翼地问刘子豪,“走吧?”
“好,跟我走。”
“谢谢你。”
背后仍有许多碎碎语,阮知意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用嘴型说了句脏话。
是方言,这里应该没人听得懂。
却不料背后齐朝的眼神冷得几乎可以结冰。
——
阮知意跟在刘子豪后面,借着这功夫趁机打探情报。
她按捺不住好奇,眼睛红红的问他,“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刘子豪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很凶的人。”
“啊?你是在说齐朝?”
他低低笑了出来,往外走了一步。
阮知意没发觉他在拉远距离,她重复念一遍,“齐朝?”
“他不是针对你,他就是怕我们和你混一起学坏,单纯地讨厌你们这些有钱人而已。”
……跟我学坏?听听这是什么话。
“对了,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脏话么?”
“你听得懂?”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反驳,“不是脏话,我只是没反应过来说的家乡话。
“我听不懂,他就那样,你别介意。”
刘子豪心里实在好奇,问她,“你是特意过来这边高考的?”
他没用空降这个词。
“啊,是。”她没隐瞒。
还真是空降兵!
刘子豪也觉得自己聊崩了,主动收声不说话。
她还想问更多的情报,不过看刘子豪表情不对了,就没再开口。
“重吗?要不分我几本吧。”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茶香,闻起来很甜。
少年连忙别过手臂,咳了一声,觉得喉咙涩得紧。
“不用,我能拿。”刘子豪走快了几步。
阮知意有点跟不上,在后面吆喝 “真的不用吗?”
“不用。”
听见阮知意的声音,刘子豪更是加快了速度。
他只觉得耳朵烧得发烫,匆匆说道,“上课了,我先回去了。”
刘子豪从来没有这么积极着赶回去上课过。
走得飞快,一瞬间就没影儿了。
阮知意在后头慢慢走着,一个人自言自语。
“这个学校都是些什么鬼~”
“啊——”
突然,手腕被人拽得生疼,有人使力一掷。
阮知意整个人跌在了水泥板上。
她听见他说,“很得意?”
阮知意低头甩了甩被磨破皮的手。
她天生皮肤白,白嫩的手心已经开始微微泛红渗血了。
就摔了这么一下,膝盖上的伤,手心的伤怕是该有一阵子消不下去。
阮知意坐在地上不说话,刚刚压下去的泪意又上来了。
她死死瞪着这个莫名其妙仇视有钱人的人。
她现在不是有钱人了!
“你怎么跟过来了。”她蹙着秀气的眉毛,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听起来有点可怜。
他低头,看她狼狈的样子笑,“骂人的时候不是很凶?现在怎么不骂了?”
阮知意猛然抬头,他真的能听懂!
她被他拽进一个生物园里。
这里满园都是杂草,一看就知道平常时没有人来,地上全是晒干的褐色青苔、泥沙,地板上热得滚烫,温度高,烫的她紧皱着眉头。
她揉了揉手腕,咕哝一句,“#(/;:_)!”
“你说什么?”少年挑眉。
土著语——傻比。
她还不信了!
“什么意思?”
他站直身子,高挑的身材挡住射下来的阳光,黑色蓬松的头发被树杈的光圈照得发亮。
终于听不懂了。
“我说我对你很感兴趣,”
她站了起来,一双亮晶晶的杏眸直直看着他,“怎么样,赌吗?我赢了你就不再找我的茬。”
“我输了,任由你随便处置。”
“哦?刚才还骂我傻比,现在就喜欢上了?”他选择性自动忽略她后面那句话。
“你很自信?”他笑得一副想死的模样,肩膀疯狂抖动,肌肉线条流畅的手靠在树干上。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喜欢你了?
再说了,我自信点怎么了?
阮知意气得脸颊鼓鼓,耳朵都染上一抹绯红,全身热气攀升。
齐朝收了笑,用冷冷的眼神扫她,“你以为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
不就是看准了我一定赢不了,想下我台子?
呵。
“有点自大了,转学生。”他用微凉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十成十一个混混的样子。
……
阮知意一脸屈辱地别开头,心里七上八下地跳。
他猜到了。
手上力度加大,阮知意直直盯着被握住的手腕,终于无法忍受,闪烁的眼眸微微颤动。
她的眼眶盈满了泪花,但依旧梗着脖子,满脸不服气。
“放手!”她扇了他的手背一巴掌。
他面无表情,“老实点,别他妈有点钱就乱来,小地方的学生可输不起高考。”
阮知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在骂她抢高考名额吗?
他浑身上下透露着不耐烦,行事作风无不像个混混似的。
这是在帮他们学校的学生说话?
他有这么好人?
齐朝眼皮懒懒地向下耷,“新来的,想要在这里混下去,要么低调做人,要么滚。”
滚那个字,气音重的很。
我凭实力考进来的!
阮知意快气炸了。
他该不会真以为我是他口中那些空降兵吧?
阮知意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混混头儿的。
她见都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不仅目中无人还无缘无故仇富的。
“喂!我是考进来的!”
“呵!”
阮知意:?
这个反应,以后她不会被他堵小巷打吧?
她神游天外。
阮知意小时候看过不少港片,至今还能叫得上号的有山鸡哥,陈浩南……
她第一天来到这儿就惹到古惑仔了。
该说她倒霉呢,还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呢?
情急之下她喊了一句:
“喂,保护费多少?我有钱!?”
人压根没理她,径直走了。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人说了句傻缺。
……?
草,忘记他最讨厌有钱人了……
“喂。”她妈的声音像老了十岁,嘶哑得厉害。
“妈。”
这是她妈半年来打的第一通电话。
她和他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
还没开口说话,她的眼睛便酸涩起来。
爸爸的事是有转机了么?
她还没说什么,她妈就开口了,“阮知意,你给我老实点,在南城别惹事!”
她在“别惹事”那里加重了语调。
“安安生生在那边呆到高考结束,等你爸的事理妥当了,我就把你接回来。”
阮知意:“妈,我……我想休学,我——”
“阮知意,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我不想在这儿读书。”
她往周围看了一遍,见没人了,才放心的低声啜泣,“你不知道,这里的人好可怕。”
她想起公交车上的胖女人,恶语相向的售票员,还有恐吓她的混混头齐朝。
种种陌生的人和事都交叠在一起,她心头涌上酸涩的热流。
她是真的害怕……
阮梅也是没了办法,她只有这么个女儿。
但还是态度强硬,“你舅舅在,没人会欺负你的。”
“答应妈妈,好好待着,好吗?”
她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阮梅放了狠话,“你爸现在处境很难,你要是回来,我、我把你腿给打断!”
没放过狠话的人,说话都是抖着的。
阮知意不知道是该苦笑还是怎样。
……
她现在都想即兴发挥唱一首《命运》,撒两行清泪,切身体会一把长叹息以掩涕兮……
放在以前,她早哭了,但现在,她居然还能跟自己说冷笑话……
阮知意拍拍身上的灰,起身时牵动了膝盖的伤口。
“嘶——”
她没那么娇气,简单在洗手间用水清理一下伤口后便回去了。
等到回到3班时,课已经上了一半。
班上很静,和隔壁4班不一样,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地看着黑板,脊背坐得比幼儿园的小朋友还要直。
阮知意喊了一声报告。
台上的女老师看见她膝盖上的伤先是愣了一下,直接喊她进来。
“好了,同学们,我们的新同学已经到了。”
“大家好,我是阮知意,来自a市,希望大家多多关照,谢谢。”
台下无不看着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女生。
黑发白肤,眼睛大的出奇,睫毛卷翘,留着一头柔顺直发,穿着裁剪合身的学院套装裙,下面是白皙纤细的长腿,皮肤白的反光。
小镇里的学生第一次觉得他们的差别在哪。
这个城里的女孩,她有着保养得当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的脸颊,身上香喷喷的,连眼神都是澄澈明净不受一丝污染。
他们眼里有羡慕和疑惑,但更多的是欣赏的目光。
“她好白。”
“她好漂亮,头发好柔顺的样子。”
“她身上好香啊,她喷香水了么?”
台下有几个女生嘀咕,她装作没听见,只对她们笑了笑,直接往教室尾的空座位去了。
4班这边,整节英语课上完了也没见齐朝回来。
刘子豪正愁没人跟他双排呢。
“哎,朝哥去哪儿了?”刘子豪问卢飞。
卢飞从游戏厮杀中探头过来,“他刚刚不是跟你后边了么?”
“没啊?我给新同学送书去了。”
卢飞死了十八次,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那我不知道了,你刚走朝哥就跟上去,我叫都没叫住。”
“没道理啊。”
刘子豪也奇怪了,“那齐朝去哪儿了?”
校外的上野网吧。
“上啊上啊!”
“卧槽!”
“上路那个射手又死了?”
“臭傻逼吧,零杠十八?!菜鸡别出来害人!”
整个网吧都是逃课出来打游戏的高年级学生,网吧里热炸天。
“老板,来瓶水。”齐朝举起手臂挥了挥。
“好咧。”
“哎,你这下载什么啊?全是洋文。”
老板把水放到他桌上,看着屏幕上的外文网站。
少年修长的手指不停地上下敲打。
“高考模拟题。”
“a市的?哟,小伙子可以啊。”
老板还是第一次看有人来网吧拷题的,他站旁边看了一会儿,没撑住看得头昏眼花。
这鸡肠文可真难学,他喃喃道。
网吧老板以为他是家里穷没钱读书的,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好好努力,考好大学。
还免费送了他一桶特大碗的泡面。
“……”
齐朝的耳朵可疑地红了,低低地咳了一声。
“嗯,谢了。”
老板笑着招了下手,“你好好学,以后考不上给我当店员。”
齐朝咳得更厉害了,合拢手心放在嘴边。
老板则一脸看国宝一样朝他扬了扬眉毛。
……
下午第一节课快要开始的时候,齐朝手里拎着几瓶饮料回来了。
眼镜仔卢飞率先跑到他座位,“朝哥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那个转校生是什么人么?”
齐朝靠在椅子背上,不甚关心的模样,懒懒道,“谁记得她是什么人?”
他突然想起里园子里那株鸡蛋花。
黄色的花苞只在日头开得正旺的时候绽放,全开时里面是白色的,散发出清新芬芳。
脑子忽然浮现一双满是泪光的眼睛,水光潋滟,泪水跟清晨里园子里的露水一模一样。
亮的惊人。
他呵了一声,心情莫名烦躁,表情很不耐烦。
只听卢飞一句如惊天巨雷的话砸在地上。
“她是那个谁的表妹!”
“我刚看见她过来,亲耳听见她在3班门口喊那个新来的。甜丝丝地叫她表妹来着。”
甜丝丝?
齐朝蹙眉,“谁?”
卢飞:“1班女神阮桥溪啊!”
“你不是对她很感兴趣么?”旁边的刘子豪笑得幸灾乐祸,一把拖开凳子坐下。
“滚。”
少年面无表情地灌了一口饮料,安静坐在那里,敛着好看的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子豪和卢飞挤眉弄眼地对视了一眼。
完了,这下朝哥更没辙了。
他俩识趣地跑了。
齐朝重重地啧了一声,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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