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溶溶(五)

皇帝今日比以往都迟了一刻钟起身。

更衣时,面色威沉,不见有笑。

他平日也不怎地笑,今日一直锁着眉头,薄唇紧抿,更显得庄严冰冷。

替他更衣的宫女刚从尚寝局调来不久,被他周身肃气吓得珠扣系错了三颗,满头大汗想解开重扣。

这已是大不敬之罪。

皇帝耐心耗尽,冷冷睥了过去。

察觉头顶忽然垂直而来的目光,宫女慌张的手一抖,手中握着的通犀金玉环带从掌心滑脱出去。

正中间镶嵌的玉石磕上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击声——

“咣当。”

候在外间的青棣连忙走了进去,瞧见那哭成泪人的宫女,和横呈在地的通犀金玉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扬手唤来两个小黄门,将人拽了出去。

“陛下息怒,不必为这蠢笨的奴婢坏了心情。”

他重新换来一根赤金通犀玉带,“还是让奴才帮您换上吧。”

“不必。”

皇帝低垂着眼帘,狭长的眼睫掩住深目中暗流的情绪,沙哑地道:“去备水。”

梁青棣一怔,忙命人去净室备水。

又不知从哪儿抄来一把折扇,徐徐替皇帝扇风,含笑道:“这六月头上愈发热得狠了,奴才也觉着热,陛下沐浴一番再临朝,清清爽爽的也舒服。”

皇帝负手站在玉屏前,没应声。

高大的身躯掩在帝王衮服之下,将那本身紧实的腰身和有力的双腿都修饰的斯文而优雅。

但衮服掩不住的,是他刚毅的眉头鬓角、紧绷的肌肉纹理中,呼之欲出的勃发猛锐。

似有无形的大手,结实的,有力的,攥住了他青劲挺拔的腰腹际线。

他还很年轻。

如一头优雅迅猛的猎豹,对这世间一切都蓄势待发。

等皇帝入内沐浴,梁青棣叫来干儿子飞英,低声嘱咐:“去替我给敬事监的苗得贵传个话,就说,让他把诸位美人的玉签都备好,兴许很快,娘娘们便能有大造化了。”

飞英诶了声,领命而去。

云阳宫。

崔太妃在大宫女绫波的伺候下,缓缓进着一碗血燕。

映雪慈一进来,她就搁下碗,帕子拭了拭唇,不吃了。

上挑的凤眼斜睨着映雪慈,语气说不出的尖酸:“今儿个来得倒早,怎么,是想瞧瞧我有没有病死,好让你彻底扬眉吐气?”

映雪慈行过礼,袅袅娜娜站起,面上没有一丝埋怨,柔声道:“母妃今日身体可好些了?臣媳来伺候母妃用膳。”

她平日都是这个时辰来。

来得早了,崔太妃抱怨她扰人清梦,来得迟些,又说她对婆母怠惰不敬。

映雪慈便循着她起身的规律,每回掐准崔太妃起身梳洗时就在外头等着。

即便如此,崔太妃还是会故意让她久等半柱香的时辰,才让她进来。

“听说你昨儿腿疼,闹得皇帝都知道了,还是那个姓梁的阉宦巴巴儿把你送回来,坐得还是妃子才能坐的棕檐子。你倒是有手段,这才入宫几日啊,就搭上皇帝了?”

她话中的刻薄尖锐,如一根流淌在血液里的银针,直往人心尖上扎去。

映雪慈鸦睫一颤,没有抬头,声音却沉了两分,“母妃许是头疼疼得糊涂了,尽说些臣媳听不懂的话,这些话,没得叫人误会,母妃还是少言为妙。”

砰一声!

崔太妃拍案而起,凌厉的视线兜头浇在映雪慈的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同婆母顶嘴?映氏,你真当哀家不知道你以往那些事?恪儿死后,多少人惦记你,那算盘珠子连哀家的云阳宫都能听见!你以为哀家为什么要将你叫进宫中,我是怕你做下不知羞耻,愧对恪儿的事!”

顿了顿,崔太妃的眼中浮起讥诮之色。

“想必你当年对我的恪儿,也是用这般狐媚手段勾得他魂不守舍吧?”

当年。

——当年吗?

“母妃。”

映雪慈弯眼笑了。

她仰起柔弱的颈子,目光雪亮,笑得甜,声音却冷:“当年我是如何嫁给您的儿子礼王的,太妃您,是当真不知道吗?”

崔太妃的脸庞,忽然划过一道不自然的僵硬。

她躲开映雪慈的目光,恼羞成怒地道:“我知道什么?我真是一看见你就心烦,你给我出去,立刻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映雪慈不动声色站起身,盈盈施了一礼,“那母妃好好养病,臣媳先行告退。”

柔曼绰约的身影,不紧不慢消失在珠帘之后。

等到再也看不见映雪慈的背影,崔太妃才轰然跌坐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的发冷。

绫波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搀扶她,“太妃,您没事吧?”

崔太妃眸中划过一道狠辣,骤然捏紧绫波的手,咬牙切齿地道:“映氏,映氏不能留,她就是一个祸水,一个克我和我儿的灾星!”

映雪慈是怎么成为礼王妃的,崔太妃当然还记得。

那日她的恪儿冲到她的面前,漆黑的眼眸里晃动着猩红的兴奋。

他扬起嘴角,死死捏住她的双手,眼中的偏执像骇人的刀锋,连她这个做娘的都被吓了一跳。

“母妃,我要映氏。”

慕容恪这样对她说。

年轻的,骄恣的,势在必得的亲王,她十月怀胎忍痛诞下的心头肉。

他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崔太妃也亲自摘了送到他手里。

“儿臣要映氏,无论用什么手段,儿子一定要得到她。”

天际有惊雷破开密密重云,轰隆隆的地鸣震颤大地,崔太妃的面色,被那闪电照得惨白无比。

那时的映雪慈,是左都御史的嫡女,映氏的掌上明珠,无尘白璧。

一家女,百家求。

可当慕容恪伏在她膝盖上,蹙眉道出那句“母妃,你会帮儿臣的吧?”时,崔太妃满心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面颊,用力地点头道:“好,母妃帮你。”

“恪儿,你想要什么,母妃都帮你。”

白璧无瑕,无价之宝。

可若是,白璧有瑕呢?

崔太妃,就造出了那道瑕疵,让儿子得偿所愿。

“她就是我们母子的报应。”

崔太妃疾步走到窗前,望着风雨欲来的天际,唇腮止不住的颤抖蠕动,攥紧了青白的双拳。

她猛地回过头,阴狠地道:“绫波,钱塘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我不相信,我的恪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如愿离开云阳宫,映雪慈来到南宫寻谢皇后。

得知谢皇后正在哄嘉乐睡午觉,一时走不开,她便带着柔罗在南宫悠游。

不想天上忽然乌云重重,两道幽长响彻天地的雷声后,密集的雨水毫无预兆地飞降直下。

映雪慈匆忙寻了一处小楼躲避。

进去瞧见那四面墙的古籍书卷,方知这里是谢皇后的书房,卧雪斋。

先帝好文史,驾崩后许多生前收藏的书籍,都叫谢皇后移到了南宫。

谢皇后并不拘着她来这里,道她若有想看的,只管取便是。

映雪慈光知有这一地方,还没来过。

来了,才知先帝藏书之多,涉猎之广。

柔罗帮她擦拭身上的雨水,“好大的雨,咱们在这里等等吧。”

映雪慈轻声应了,走两步,才觉原来鞋袜也湿透了。

她拎起裙袂,低头瞧着缎鞋在地砖上拓出的湿漉漉的印子,“我的鞋湿了,还是不往里走了。”

免得弄湿地面。

柔罗指着不远处道:“那儿有个薰笼,奴婢去点上,横竖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不如王妃把鞋袜褪了,奴婢帮您烘一烘,这湿鞋湿袜子,穿着多冷呀。”

她家王妃本就体弱,寒从脚起,若冻坏了可怎么好。

映雪慈迟疑了下,柔罗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有人进来的,奴婢一会儿去门外守着。”

柔罗放下软绸夹帘,盖住门外朦胧水汽,又散开一层飘动着流光的水晶珍珠帘。

若有人忽然进来,可以遮蔽外来的目光。

映雪慈坐到薰笼前,身旁一座落地绘花鸟围屏。

细腻的薄绢上,花瓣的纹路、雀鸟的翎羽,一瓣瓣,一片片都栩栩如生,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待柔罗弄热了薰笼,取来罩子罩上,映雪慈轻喃:“头发和外衫,似乎也湿了。”

“王妃一并褪了烘一烘吧。”柔罗劝道。

映雪慈用鼻音嗯了声,嗓音像含着蜜糖,她待亲近之人,语调一向柔婉。

双手抚上腰际,雪白的指尖捏住衣带轻轻一拽,滑腻的绸衣便从细若羊脂的肩头滑下一半。

露出里面柔软的,藕花色抱腹。

胸脯那端恰好绣着一只白翅雪蝶,随着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在荼靡间翩然若飞。

不知为何,她隐约感到似有一束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可这里怎么会有旁人?

阿姐的书房,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映雪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伸手拨去两根银簪,任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微微堕下来几分。

几丝鬓发散掠雪艳的薄肩,被雨水打湿的眉眼慵然妩媚,饱满洇红的唇,像一颗浸在雪地里的樱桃。

“柔罗,帮我提一下裙摆。”

她挺直腰。

合身的衣裙将腰掐得极细,像一枝舒蔓的幽兰,曲线映在屏风的白绢上。

薰笼散发出微微的热意,密重的雨声,呼啸的风声,芭蕉打叶、苍竹婆娑,皆被一道绸帘隔绝,将这间雅致古朴的书斋遗之世外。

那面精致华美的围屏后,皇帝巍然默立。

修长的指骨,攥得发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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