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gas优雅地呷了一口茶,目光隔着氤氲的热气,落在对面依旧有些局促的少年身上。
“急着回家吗?”他问,语气随意,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心。
陈盛连忙摇头,像只被点到名的小动物,带着点急于证明什么的乖巧:“不急着回去的。”
这个回答显然在Vegas的预料之中。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臂越过小小的茶桌,动作流畅而自然地从陈盛手中将那本《恶之花》抽了出来。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陈盛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电流。
陈盛的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Vegas仿佛毫无所觉,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鉴赏家般的从容,缓缓地翻动着书页。纸张摩挲的声音在寂静的雅间里格外清晰,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最终,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上,指尖轻轻点着一个诗题的起始字母。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陈盛,那双深邃的眼里藏着某种幽暗的、引诱人坠落的星光。
“那今天,”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大提琴的弓弦擦过最粗的那根弦,带着蛊惑人心的共振,“可以再读一首。”
他没有问“想不想”,而是直接陈述“可以”。这是一种温柔的霸道,一种将选择权包裹在既定事实下的高级掌控。
陈盛望着他,望着那本被他轻易夺去、又在他指尖被赋予新意义的书,望着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只能顺从地、甚至带着一丝隐秘渴望地,点了点头。
他再一次,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沉浸于对方用声音和文字编织的、危险的梦境里。茶香袅袅中,一场灵魂的驯服,正以最风雅的方式进行着。
Vegas的目光并未离开陈盛,他修长的手指在诗行间缓缓移动,最终停在某一页。纸张微卷的边缘在他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今天读《殉道者》。”
他声音里带着某种危险的温柔。
陈盛怔怔地看着诗集上那些扭曲的字母。Vegas已经用他低沉的嗓音开始诵读,每个音节都像黑丝绒包裹的匕首:
当诗人怀着虔诚的火焰
把他珍贵的鲜血奉献给残酷的美
窗外传来街市的喧闹,而雅间里只剩下诗句在空气中震颤。当读到“我将在诅咒中品尝死亡的甜蜜”时,Vegas突然伸手覆上陈盛的手背。
少年的手在微微发抖。
“知道吗?”Vegas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陈盛的指节,“有些美,注定要带着毁灭才能品尝。”
陈盛呼吸一滞。他看见Vegas眼底暗涌的漩涡,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优雅的伪装。诗集还摊开在桌上,那些诗句仿佛活了过来,缠绕住他的心脏。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Vegas松开手,若无其事地合上诗集。
“下次带你去见真正的行吟诗人,”他微笑,“他们唱的歌谣里,也有这样的决绝。”
茶杯里的倒影微微晃动,映出少年不知所措的脸。
Vegas的车子性能极好,载着陈盛一路飞驰,将城市的轮廓远远甩在身后,直到眼前只剩下无垠的碧海蓝天。咸涩而自由的海风灌入车窗,吹乱了陈盛的黑发,也让他心胸为之一阔,脸上露出了纯粹的开怀笑容。
他们去到的并非什么著名海滩,而是一个略显偏僻、却更有生活气息的小渔港。几艘旧木船搁浅在沙滩上,空气中弥漫着渔网、海产和阳光曝晒后的复杂气味。
而就在这片粗粝的真实背景下,一幕鲜活的景象正在上演:几个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老渔夫,正和几个穿着鲜艳纱笼的船娘围成一圈,就着一把音色沙哑的老吉他,跳着最原生态的弄迎舞。
他们的舞步没有陈盛那般精致优雅,却充满了野性、力量与生命最本真的欢愉。苍老的歌声粗粝豪放,唱着古老相传的、关于海洋与爱情的班顿。
“看!他们在跳,在唱!”陈盛兴奋地指着那边,几乎要立刻跑过去。这就是他梦寐以求想要记录的活着的文化。
Vegas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引向旁边一处稍高的礁石。“在这里看,更清楚。”他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陈盛顺从地坐下,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那些舞动的人影上,耳朵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音符,嘴里不自觉地跟着轻轻哼唱,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他完全沉浸其中,像个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Vegas没有看那些渔夫和船娘,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陈盛被海风吹拂的侧脸上,看着他因兴奋而发亮的眼睛,因哼唱而微微翕动的鼻翼,以及那完全向世界敞开的、毫无阴霾的快乐。
他看着这个洁净的少年,与眼前这原始粗犷,甚至带着点腥气的环境融为一体,仿佛他天生就该属于这里,属于这种不加雕琢的蓬勃的生命力。
这种美丽,比任何精致的艺术品都更撼动人心。
过了许久,歌舞暂歇,渔夫们散开休息。陈盛这才回过神,激动地转向Vegas:“Vegas先生,您听到了吗?那首班顿的调子,和我之前收集的一个片段很像,但歌词更古老!我一定要记下来!”
他的脸颊因为兴奋和日晒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如同被海浪洗涤过的星星。
Vegas凝视着他,缓缓开口,声音在海风的包裹下,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危险的温柔:
“嗯,我听到了。”
“但阿盛,你刚才哼歌的样子,比任何班顿都动人。”
这句话,像一枚柔软的子弹,精准地击穿了所有关于文化与诗歌的语境,直白地、不容回避地,将焦点牢牢钉在了陈盛本人身上。
陈盛一下子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凝固,随即,那红晕迅速加深,像晚霞骤然浓烈。他慌乱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起来。
海风依旧在吹,渔港的喧嚣仍在继续,但他却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Vegas那句在他耳边无限回荡的话语,和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话语里的意味太过直白,烫得他心慌意乱,几乎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令人无措的氛围,猛地站起身,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Vegas,语气带着明显的慌乱,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我,我得赶紧过去,把刚才那首班顿记下来,不然一会儿该忘了!”
他说完,几乎是有些踉跄地跳下礁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些休息的渔夫们跑去。他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蹲在一位正抽着水烟的老渔夫身边,仰着脸,急切又认真地询问起来,试图用学术的专注,来掩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Vegas依旧悠闲地坐在礁石上,他没有阻止,也没有立刻跟上去。他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个仓惶又努力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
他看着陈盛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手指,看着那泛红的耳尖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看着他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努力装作一切如常的笨拙模样。
猎人的耐心是无限的。
他放任他的小鹿暂时逃回看似安全的“正事”里,任由他去记录那些古老的歌谣。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播下了种子,就再难拔除。语言的蛊惑,远比任何有形的绳索都更加牢固。
海风吹拂着Vegas额前的黑发,他像一位真正的幕后导演,欣赏着舞台上演员最真实动人的表演。他知道,当陈盛记录完那些音符和歌词,平静下来之后,会发现,那句萦绕在耳边的话,早已深植心底,比任何班顿都更加清晰,更加挥之不去。
而他,只需要在这里,耐心地等待他的收藏品,自己完成这最后的无谓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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