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夜色如墨,深沉而浓重,仿佛将城市白日的喧嚣与繁华尽数吞噬,只留下一片静谧与安宁。

市殡仪馆在这片无边的寂静中,宛如一座孤零零的小岛,矗立在黑暗之中。

尽管馆内灯火通明,却自成一方肃穆、宁静的天地,与外界的热闹繁华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闪烁的霓虹灯,没有喧嚣的车马声,只有夜风轻轻穿过松柏枝叶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建筑物内部偶尔传来的、被距离和墙壁过滤得几不可闻的规律机器运行声,仿佛在诉说着这里的与众不同。

周砚正在值夜班。

他穿着一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藏蓝色制服,肩线笔挺,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行走在空旷而洁净的走廊里。

皮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发出轻微而稳定的回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眼神通透而坚定,仿佛无论外界如何纷扰,这片属于生命终点的领域,永远保持着它独有的秩序与庄严。

今晚,他需要处理一桩相对特殊的任务。

一位年仅二十岁的大学生,因深夜车祸不幸离世,遗体受损颇为严重。

年轻的父母几乎崩溃,母亲哭晕过去数次,父亲强撑着精神,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天塌地陷的绝望。

他们在接待室里,紧紧抓住周砚的手,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地恳求着,希望能让儿子“走得像样一点”,“恢复他生前的样子”。

那双颤抖的手,传递出无尽的悲痛与无助。

“我们会尽力。”

周砚没有过多华丽的承诺,只是用平稳而坚定的语气回应。

他反手握了握那位父亲冰凉颤抖的手,传递过去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请相信我们的专业。”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这片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希望的灯。

此刻,在专门的处理间内,无影灯投下冰冷而精准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操作台。

年轻的逝者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洁白的单子,显得格外安详。

周砚戴上口罩和一次性无菌手套,眼神专注地检查着情况。

伤势确实不轻,面部有多处撕裂和淤肿,需要精细的清洗、缝合与塑形。

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先静静地站了片刻,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沟通,亦或是在调整自己的状态,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于指尖。

然后,他开始了。

镊子、探针、缝合线、特制的肤蜡……各种专业工具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清洗伤口周围的污渍时,他的力道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安眠;

进行缝合时,他选用了最细的缝合线,针脚细密到几乎看不见,最大限度地减少痕迹;

对于缺失和凹陷的部位,他用肤蜡一点点填补、塑形,指腹的温度柔和地将其与周围皮肤自然融合。

他不仅仅是在修复一具躯壳,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拼凑一个破碎的青春梦想,安抚一对父母撕裂的心。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颤抖或迟疑,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

在这个过程中,他偶尔会低声自语,声音透过口罩,低沉而模糊,像是在对逝者说话,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步骤。

“这里…需要更柔和一些。”

“轮廓要还原…他照片上看起来很爱笑。”

“颜色…要再调接近一点。”

这不是诡异,而是一种极致的专业与人文关怀的融合。

他尊重每一个经由他手送别的生命,无论其生前是显赫还是平凡,是年轻还是年老。

与此同时,林溪的工作室里,也同样亮着温暖的灯光。

送走最后一位就白天的骚扰表达关切并确认无恙的访客(一位相熟的老藏家)后,林溪并没有立刻回家。

她知道周砚值夜班,那个空旷的家,少了他沉稳的存在,总会显得格外冷清。

她宁愿待在自己的堡垒里,陪伴着这些沉默的古物,也仿佛能离他更近一些。

她并没有继续进行高强度的修复工作,只是拿着一块柔软的麂皮,慢慢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工作台上几件已经修复完成的瓷器。

温润的釉面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时光。

她的心情很平静,白日的风波在外界或许仍未完全平息,但她的内心,因为周砚的存在和那份被修复的茶杯所象征的安稳,已然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与周砚的通话界面,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只能听到彼此那里隐约传来的背景音

——她这边是偶尔工具摆放的细微声响,他那边则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代表着他正在专注工作的寂静。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条无形的、温暖的纽带,

连接着两个在不同空间里各自专注的灵魂。

终于,在周砚完成缝合的关键步骤,进行短暂休整的间隙,他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还在工作室?”

“嗯。”

林溪停下擦拭的动作,将手机拿近了些,

“等你下班。怎么样了?”

她没问具体工作内容,那是他的专业领域,她给予绝对的尊重和界限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用一种既专业又不至于令人不适的方式描述。

“一个年轻人,车祸。”

周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林溪能听出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人的沉重,

“父母很难过。希望能让他看起来…安详一些。”

林溪的心微微揪了一下。

她想象着那对父母悲痛欲绝的模样,也想象着周砚在无影灯下,如何用他那双稳定的手,去抚平那些残酷的伤痕。

“很辛苦吧?”

她轻声问,带着心疼。

“还好。”

周砚的回答很简单,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几不可察的、分享的意味,

“他枕骨那里,有一小块胎记,形状很像一片梧桐叶。

他母亲之前握着照片,反复提到,说儿子小时候总说那是天使的吻痕。我尽量把它保留完整了。”

他没有描述血腥,没有渲染悲伤,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一个关于“胎记”的细节,一个母亲记忆中的温情片段。

但这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林溪瞬间感受到了他工作中那沉重外表下,所蕴含的极致温柔与尊重。

他不是在做一份“晦气”的工作,他是在守护逝者最后的尊严,是在为生者保留最后一点念想和慰藉。

“真好。”

林溪由衷地说,声音有些发软。

她为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心酸,也为周砚的这份用心而动容。

“嗯。”

周砚应了一声,似乎又拿起了工具,

“我继续了。你那边呢?”

“我?”

林溪看了看手边光洁如玉的瓷瓶,笑了笑,

“在擦瓶子,听你说话。”

“累了就先回去,锁好门。”

他嘱咐。

“知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通话再次陷入沉默,但那种彼此陪伴的感觉却更加浓烈。

林溪甚至能通过听筒里传来的、他偶尔调整呼吸的细微声响,想象出他此刻微微凝眉、全神贯注的模样。

她重新拿起麂皮,继续擦拭着瓷器。

这一次,动作更加轻柔,心境也更加澄澈。

她修复的是跨越千年的器物,他守护的是刚刚逝去的生命。

形式不同,领域迥异,但内核却有着奇妙的共鸣

——都关乎“修复”,关乎“守护”,关乎对“痕迹”与“尊严”的极致尊重。

在这个浮华喧嚣的世界里,他们仿佛是两颗安静却坚韧的星辰,

在自己的轨道上散发着独特而稳固的光芒,

并且,能够彼此映照,彼此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周砚那边传来收拾工具、水流清洁的声音,预示着主要工作接近尾声。

“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工作结束后的松弛,

“再做一些后续处理,就可以通知家属来看最后一眼了。”

“嗯。”

林溪放下手中的东西,

“我煮点牛奶,等你回来喝。”

“好。”

电话挂断。工作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林溪走到小厨房,拿出小奶锅,倒入牛奶,开小火慢慢加热。

奶香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工作室里特有的矿物和漆料气息,构成一种奇异又温馨的家的味道。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着周砚此刻可能正用他那种特有的、沉稳而令人信服的语气,

安抚着那对悲痛的父母,带领他们去见儿子最后、最安详的一面。

她没有丝毫恐惧或忌讳,只有满满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她的周砚,在那个被世人误解和畏惧的领域里,是一个真正的、发着光的守护者。

牛奶在锅里冒出细小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林溪关掉火,将温热的牛奶倒入两个印着简约花纹的马克杯里。

一杯给自己,一杯留给那个还在夜色中,为他人守护最后体面的男人。

等待,也变得如此具体而温暖。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