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行微赶到国子监时,门口已围了好一圈人,几名京兆尹府的差役持刀把守在外,阵仗之大,绝非寻常。
监生们平日里不大见识过凶案,是以即便看不真切学堂中情形,也要大着胆子张望一二。
照衣深吸一口气,沉声喊道:“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原本凑在一起的学子们潮水般退开,元行微目不斜视,信步穿过人群。
天色将晚,堂中燃着苍术皂角,袅袅青烟之下,悬尸显得格外可怖。
死者披头散发,青丝遮住了大半张脸,面容看不真切。身上穿着学子服,足尖绷直,正对着一面墙。
那块师长平日里讲学的匾额下,笔走龙蛇写着几个大字。
——天地不仁,贪君无道!
难怪吴常侍来得这么急。
元行微面色凝重,侧过头轻声吩咐照衣:“找人将字拓下来,此案水落石出之前,这间学堂不许擅自出入,要快。”
照衣领命而去。
元行微抬手,用刀柄挑起尸身垂落的衣袖。
只见亡者指甲翻起,原本保养得尚好的手指血迹斑斑,似是用力抓挠过什么,最终徒劳无功地咽了最后一口气。
她的视线顺着指尖血残留的方向看去,尸身脖颈处尤其血肉模糊。死者身材矮小,发丝掩盖下面容扭曲,隐约可见半张曾经姣好的下半张脸。
是具女尸。
“都这个时辰了,才发现堂中有具尸首,也不知国子监的人都怎么当差的,”岑阙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状似无意问,“元少卿,有何头绪?”
元行微随口道:“今日国子监放常假,即便有不回家的学子,也大多待在校舍,未曾发现也在情理之中。”
岑阙了然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墙上正拓着的笔迹上。八个大字铁画银钩,力道深厚,“贪”字笔力颇深,虽是摹写之作,仍见平日功底。
他冷笑道:“狂悖之言,临帖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
司业正满头冷汗候在旁边,打了个冷颤。
元行微正在学子案上随意翻着,见他反应有异,敏锐道:“怎么,光凭这一眼,司业便知道是哪位学子?”
大理寺的人正抬来一张屏风,几人轻手轻脚,合力将悬尸放了下来。
边上站了个女子,身量不高,却是仵作打扮。
岑阙瞥了一眼。
都察院里常有风言风语,说元少卿唯爱重用女子,连这最末流的仵作,也不曾有男子入她的眼。
司业本就紧张,闻言更是一哆嗦,“禀、禀少卿,此人或许是国子监书学学子,名叫展、展画屏……”
元行微手一顿,难得有几分惊讶:“展画屏?”
岑阙问:“怎么,元少卿认识?”
“不算认识,只知道是书学魁首,即便同侪众多,也未能有人出其右,司业能猜到或许也缘于此。”元行微看着仵作十指如飞,熟练地探索着展画屏的死因。
“陛下甚至有意直点她入东宫,大好官途近在眼前,此刻寻死,说不过去。”
岑阙若有所思,道:“她家世如何?或许是有冤屈,不惜以命相搏。”
元行微摇了摇头:“能得陛下青眼相待,底细自然干净。即便再有冤屈,不如得了功名再闹大,如今这等局面写在卷宗上,也不过‘投缳自尽’四个字。”
“大人,江仵作查着线索了。”照衣附耳过来,轻声道。
元行微闻言,面不改色道:“失陪。”
她走到尸身旁,只见仵作的手正搭在女尸颈侧,指尖微微一错,麻绳勒痕之下赫然有一条更细的血痕!
“先勒岔了气,再吊上去的,”仵作言简意赅道,“至多两个时辰。”
元行微并不诧异,一心赴死之人,必不会将脖颈抓成那样。她浑不在意地俯身,再仔细看了看伤口,那道最先勒上去的痕迹,像是搓细了的麻绳所致。
凶手自知行凶,这才畏罪般将她悬尸堂中,奈何展画屏还有一口气,被活生生吊死了。
元行微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问:“谁报的官?”
“这个,这个……”
原本还在暗窥元行微的司业更是瑟缩了起来,引得正在同下属交谈岑阙也略有侧目。
“是是是,是元侍郎府上二郎,半个时辰前报的官……”司业哭丧着脸,一时间觉得自己这官做到了头。
元行微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司业口中的元侍郎,不出意外应该是她身为户部侍郎的亲爹,至于这位二郎,更是熟悉异常。
“阿姐阿姐,是我报的官!”少年穿着浆洗干净的学子服,一脸阳光明媚。
元行微站在原地,头疼欲裂。
今日无论是亲审贪官,还是对峙都察院,她也绝没有现在这样词穷的时刻。
“怎么还有你的事?”
元行煦被问得一懵,还是老老实实交代道:“今日阿姐没回家,我在家里也待不住,不如早早来温书呢……哪知竟能遇上这等事,我还当同侪们闹着玩呢!”
他语气中颇有几分义愤,又似乎是终于见到熟悉的人,这才放松了几分,嗫嚅道:“阿姐,我是不是裹乱了?”
元行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阵,见真没吓出个什么好歹,叹了口气:“算不上裹乱。可你平日里都在国子学受教,怎么今日出现在这里?”
“这条路近啊,”元行煦道,“穿过书学到国子学学堂,能省好一段路呢。大家平日里都这么走习惯了,哪知偏我今日点背……”
岑阙的视线比着墙上的字迹,又看了看手中的下属报来的展画屏的课业,随口问道:“怎么,国子学与书学有何不同?”
“国子学中大多是朝中大员家中子弟,书学监生……”元行微想了想,委婉地说,“家中不一定显赫,多是在书道上有过人之处。陛下仁德,此举也算是给寒门学子一条出路。”
岑阙道:“原来如此。”
他的目光钉在墙上那八个字上,略有几分惋惜地摇了摇头。
元行微回身,语气公事公办:“按规矩,今日要带你回大理寺讯问。我让人送你去,问完了话径直回府,这几日便不要出门了。”
元行煦脸上看不出紧张,平白多了几日假,他高兴还来不及。
岑阙看着元行煦的身影消失在学堂外,意味深长地说:“怪不得陛下要都察院也来人,元少卿,看来陛下是不大信任你啊。”
“岑大人,这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岑阙身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这是怕都察院日后参我不因私回避,这才命岑大人一同查案,否则此案直接交由岑大人主管,岂非更全君臣情义?”
岑阙不置可否:“如今展监生受人谋害,眼下既是你我共查,元少卿却连验尸结果都不让下官听听,有些说不过去吧。”
话音刚落,元行微露出了个有些微妙的表情。
她看了一眼正在尸身上洒醋水的仵作,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这点倒是岑大人想岔了……不过我很好奇,岑大人是如何看出她受人谋害的。”
“我们常年看卷宗的,自然最先看笔迹啊。”岑阙懒洋洋地说,“喏,看看。”
他递出一摞厚厚的纸,纸下左侧都细细记着日子,元行微从头至尾草草翻了翻,自元月始,一直记到昨日。
岑阙说:“书学学子每日临帖习字一幅,我粗略一观,只能大致看懂走笔,却也辨得出几分端倪。”
元行微不擅此道,她眉头一挑,耐心地等着对方说下去。
“这几个字像是依着展监生的习惯,再临出来的,”岑阙指了指贪字下那一点,“光看这一笔,即便用笔走势相同,可拖得太长,反倒显得刻意。费尽心思临了展监生的笔迹,背后之人不做他想。”
言下之意,只要找到伪造笔迹之人,自然能查出幕后真凶。
元行微点了点头,淡然道:“岑大人的话,大理寺会酌情考量的。只是眼下国子监中,单说书学监生便有三十,不在书学仍精通书道之人,亦不在少数。一一排查下来,怕是朝中大员皆要怪罪,大理寺办案手段不高明。”
岑阙闻言默然一瞬。
他不曾在国子监受教,前些年又身在州县,如今早已不清楚京中局势。
元行微心中暗自叹气,这位都察院的御史大人果真是异想天开,监生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派系盘根错节,远非寻常官身所能细查。
至于这位家中……
她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起三年前拒婚时,母亲究竟怎样介绍他家中情形的了。
不过倘若家世显赫,想必也不会让他科举入仕,又外放出京。
思及此,元行微侧过身,道:“罢了,既然岑大人有心查案,我这便让人取剩下监生的日课来。案破之前,堂中不会撤灯,岑大人自便。”
说罢,照衣贴身过来问:“少卿要出去?”
元行微点了点头,“去校舍。今日虽说休常假,但总有人知道展画屏平日里都与何人来往,或许还有人瞧见过她今日行踪。”
二人相与离去,徒留岑阙还在学堂中,兀自思索着什么。
早先为元行微引路的侍从兰钦见岑阙沉默不语,问道:“郎君琢磨什么呢?”
“我在想,元少卿既已垂沐圣恩,陛下为何还要将我也派来查案。”桃李掩映下,元行微的身影逐渐消失,岑阙收回视线,沉声道。
兰钦面露不解:“不是给都察院一个交代吗?”
不料岑阙摇了摇头,说:“这点参奏放在元少卿身上算不了什么,只是她方才说,‘朝中大员皆要怪罪’……许是独木难支,连她也不得不忌惮朝中各方势力。”
兰钦说:“陛下是想让您也来纠察国子监……可眼下元少卿不信郎君办案,您又要从何处入手?”
岑阙没接话,兀自沉吟片刻。
廊外吹来一阵风,转凉的寒风将学堂中的纸页吹得哗哗作响,他侧目看向檐下悬铃,轻轻“啧”了一声。
“元少卿对我本来也不大满意,眼瞧着是要各凭本事了。去把那位江仵作叫来,好好跟我说说展画屏的死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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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投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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