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秋,上海北站。
人声如沸水般翻滚蒸腾,裹挟着黄包车夫的吆喝、小贩尖利的叫卖、还有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的单调轰鸣,一股脑儿往耳朵里灌。
咸腥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煤烟、汗味和劣质香水的浓烈气息,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阔别三年的故土,以它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喧嚣和繁华,劈头盖脸地砸向林向瑾。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象牙白英伦薄呢套裙,身姿挺拔如初春的新竹,立在汹涌的人潮中,格格不入得像一幅被错置的西洋画。手里那张薄薄的家书,早已被捏得不成样子,边缘卷曲发毛,字迹也因用力而模糊。
“……令兄枭尘不日将与孟府千金晚秋缔结良缘……盼归……”
“孟家的女儿?” 林向瑾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低语如同淬了寒冰的针尖,瞬间淹没在周遭的鼎沸里。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钩子,猛地扎进记忆深处,扯出无数尖锐的碎片。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终于捕捉到站台出口处那几抹熟悉的身影。父亲林海霂,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通泰银行董事,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条纹西装,银边眼镜后的目光沉稳依旧,带着审视的意味。母亲顾婉清,江南最大出版社“墨韵轩”的掌上明珠,此刻穿着一身华贵的绛紫色丝绒旗袍,脖颈间一串饱满的珍珠项链,衬得她温婉的面庞更添贵气,正踮着脚尖,焦急地向这边张望。
还有他。
林枭尘。
他站在父母稍后一步的位置,身量颀长,穿着时下最摩登的浅色法兰绒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英俊得近乎扎眼。
那双和林向瑾有几分相似的深邃眼眸,此刻也正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像隔着万水千山。
林向瑾心底那点因归家而泛起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涟漪,瞬间被这目光冻得死硬。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煤烟和汗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反而让她更清醒了几分。她挺直脊背,脸上迅速堆叠起无可挑剔的、属于久别重逢的女儿的明媚笑容,拖着脚边那个沉甸甸的棕色硬壳行李箱,步履轻快地迎了上去。
“老爹!老妈!”
她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刻意放大的欢快。她像一只轻盈的鸟,径直扑向张开双臂的母亲顾婉清,亲昵地将头埋在母亲带着熟悉香气的颈窝里蹭了蹭,随即又转向父亲林海霂,给了他一个同样热烈却短促的拥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目光却始终未曾在旁边那个静立的身影上停留半分,仿佛他只是站台上无关紧要的一根柱子。
“哎哟,我的宝贝女儿,可算回来了!快让妈看看!”顾婉清捧着女儿的脸,眼圈微红,上下打量着,“瘦了!是不是英国的东西吃不惯?”
“哪有,妈,我好得很。”林向瑾笑着,松开母亲,利落地打开随身的手提箱,“看,给你们带的礼物!”
她先拿出一件用厚实防尘纸精心包裹的衣物,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露出里面柔滑如水的宝蓝色丝绸料子和精致繁复的蕾丝边。
“伦敦‘梦之屋’的珍妮特夫人亲手缝制的晚礼服,妈,这颜色最衬您的气质了。”
顾婉清惊喜地低呼一声,手指轻柔地抚过那丝滑的料子,眼中满是喜爱。林向瑾又拿出一个深蓝色天鹅绒盒子,打开递给林海霂:“爹,瑞士产的百达翡丽,最新款,精准度没得说。”
林海霂接过腕表,对着光线看了看机芯,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点点头:“嗯,小瑾有心了。”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林枭尘,目光从父母手中的礼物上掠过,最终定格在林向瑾重新合上的手提箱上。
他向前一步,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声音带着兄长特有的亲昵:“向瑾,我的呢?总不会把哥哥忘了吧?”
他的手自然地伸向那个尚未完全合拢的手提箱,目标明确地探向箱内一角——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约莫一尺见方、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紫檀木盒。盒面没有任何雕饰,只透着深沉的暗紫色泽和岁月沉淀的木纹,散发出一种低调而神秘的古朴气息。
指尖几乎触到盒面的刹那,一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闪电般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硬生生将他的动作定在半空。
林枭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丝错愕和更深沉的冰冷瞬间掠过眼底。
林向瑾抬起头,脸上先前面对父母时的明媚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直视着林枭尘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此刻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漠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潭。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碎冰相撞,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
“你也配?”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鼎沸的人声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只剩下这兄妹二人之间无声的、令人窒息的角力。
顾婉清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边,林海霂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审视着眼前这猝不及防的冲突。
林枭尘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眼底的冷意迅速沉淀下去,重新覆盖上一层惯常的温和,只是那温和之下,是坚硬的冰层。
他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林向瑾的钳制中抽了出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几年不见,妹妹的脾气倒是见长了。”他淡淡地说,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林向瑾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
她“啪”地一声利落合上手提箱,转向父母时,脸上又奇迹般地挂起了明快的笑容,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灰尘:“爹,妈,坐了这么久的船,骨头都僵了。我们快回家吧?管家伯伯呢?”
一直候在几步之外、穿着整洁灰布长衫的中年管家赵瑱连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小姐,车子在外面候着了。”他目光沉稳,方才那一幕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波澜。
林枭尘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伸手,准备去接林向瑾脚边那个最大的行李箱。
林向瑾却像没看见似的,径直对赵瑱道:“麻烦赵管家帮我拿这个大的吧。”她只拎起那个装着她贴身衣物和紫檀木盒的手提箱,挽起母亲顾婉清的手臂,“妈,我们走。”
顾婉清担忧地看了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终究是叹了口气,被女儿挽着向站外走去。林海霂目光在儿女身上停留片刻,最终也只沉声道:“走吧。”
林枭尘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收回,提起那个被林向瑾刻意留下的沉重行李箱,大步跟了上去。步履依旧沉稳,只是背影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平稳地驶离喧嚣的火车站,汇入上海滩的车流。
车窗外,十里洋场的繁华画卷次第展开。巍峨的银行大楼、霓虹闪烁的百货公司、穿着摩登旗袍烫着卷发的女郎、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这东方的巴黎,正以它光怪陆离的喧嚣与活力,野蛮地生长着。
林向瑾靠着车窗,目光掠过那些飞逝的风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复杂的疲惫和警惕交织着。紫檀木盒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坚硬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
车子最终驶入法租界深处一片静谧的梧桐林荫道,停在一座气派的欧式花园洋房前。铁艺雕花大门缓缓打开,露出精心打理的花园和喷泉。白色大理石砌筑的三层洋楼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照着天边的晚霞。
“到家了,小瑾。”顾婉清拍拍女儿的手,语气带着安抚。
林向瑾随着父母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高悬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檀香气息。
仆人们早已垂手侍立两侧,恭敬地喊着“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一切都是熟悉的奢华,却又透着一种阔别后的陌生疏离感。
“你的房间在三楼西侧,一直给你留着,刚让人重新打扫布置过。”顾婉清柔声道,“先上去梳洗休息一下?晚上让厨房做你爱吃的松鼠鳜鱼。”
“好,谢谢妈。”林向瑾应着,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林枭尘。他正低声吩咐管家赵瑱什么,侧脸线条冷硬。
她不再停留,拎着手提箱,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旋转楼梯,一步步走上三楼。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三楼西侧走廊尽头的房间,是她的天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和淡淡玫瑰精油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宽敞明亮,整体是清爽的蓝白色调,巨大的四柱床上挂着轻纱帷幔,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书桌,旁边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不少她出国前留下的书籍。墙上甚至还挂着她少女时期临摹的几幅水彩花卉。
然而,这刻意维持的旧日氛围里,也掺杂着新的、不容忽视的痕迹——明显是新换的昂贵英式印花墙纸,梳妆台上摆着全套崭新的法国进口象牙梳具,衣帽间的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挂着几件崭新的、风格显然属于顾婉清审美的华丽旗袍。
她走到那扇宽大的法式落地窗前。窗外是一个小巧的阳台,铸铁栏杆上缠绕着翠绿的藤蔓。
视线越过自家花园葱茏的树木,恰好能望见隔壁那座同样气派、风格却更显中式底蕴的宅邸——孟公馆。此刻,孟公馆灯火通明,隐约有悠扬的丝竹乐声传来,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做着预演。
林向瑾的目光在那片灯火上停留了许久,深不见底。她缓缓转身,走到床边,打开了那个一路被她严密守护的手提箱。她没有去碰那些衣物,而是直接取出了那个沉重的紫檀木盒。
木盒被轻轻放在梳妆台上。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光滑的盒面上缓缓抚过,最终停留在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一条缝隙。
里面铺着深红色的丝绒衬垫。衬垫之上,静静躺着的,并非什么珠翠玉饰,而是一把线条流畅、泛着冷硬金属幽光的勃朗宁M1900自动手枪。旁边,整齐地排列着几排澄黄的子弹。
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如同触碰最珍爱的瓷器般,抚过那冰冷坚硬的枪身。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奇异地熨帖了她心底翻腾的某种焦躁。
她拿起一枚子弹,黄铜弹壳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沉甸甸的质感带着致命的诱惑。
窗外,孟公馆的乐声似乎更清晰了些。
晚餐设在楼下宽敞的餐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长条餐桌照得亮如白昼,银质餐具闪烁着冷光。
菜肴精致丰盛,松鼠鳜鱼、蟹粉狮子头、清炒虾仁……都是林向瑾记忆中的味道。然而餐桌上流动的空气却沉闷得令人窒息。
林海霂询问着女儿在英国的学业,语气是一贯的沉稳,带着银行家特有的严谨。顾婉清则关切着女儿的生活起居,试图用温言软语融化餐桌上的坚冰。
林向瑾一一应答,言辞得体,笑容也恰到好处,只是那笑意从未真正到达眼底。她熟练地使用着刀叉,姿态无可挑剔,像一个完美融入这奢华场景的洋派淑女。
林枭尘坐在她对面,沉默地用餐。他动作优雅,偶尔回应父母一两句关于婚礼筹备的琐事,目光却极少与林向瑾交汇。兄妹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餐桌,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小瑾,”顾婉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明天…要不要随我去趟孟府?青瓷那孩子…你小时候也见过的,性子极好。你们年轻人,也该走动走动,熟悉熟悉…”
“妈,”林向瑾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动作从容不迫,“我这才刚下船,时差都没倒过来,浑身乏得很。改天吧。”她的声音温和,拒绝却干脆得不留余地。
林枭尘切牛排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仿佛没听见。
林海霂放下汤匙,银器与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向女儿,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学业既已完成,有何打算?通泰那边,你哥哥的担子也重。”
“老爹,”林向瑾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不急。总要先熟悉熟悉这三年不见的上海滩。银行的事,我学了满腹理论,不差这一时半刻实践。”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浅笑,“况且,眼下家里不是有更重要的大事么?哥哥的婚礼,才是头等要紧。”
林枭尘终于抬起了眼,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那温和的表象下,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交锋、碰撞。
晚餐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闷中草草结束。林向瑾以旅途劳顿为由,率先离席。她没有再看林枭尘一眼,径直沿着旋转楼梯,回到了三楼那个只属于她的、暂时安全的堡垒。
夜,渐渐深了。
白日里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公馆内外陷入一片沉寂。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的鸣笛,更衬得这寂静深不见底。窗外的月亮被薄云遮掩,只透出朦胧黯淡的光晕,吝啬地洒在阳台冰冷的铁艺栏杆上。
林向瑾没有开灯。她只穿着单薄的丝质睡袍,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站在落地窗后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紫檀木盒就放在她触手可及的梳妆台上,盒盖紧闭,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存在感。
她的目光穿透玻璃,长久地凝视着隔壁孟公馆的方向。那宅邸的大部分灯火已经熄灭,只余下零星几点微弱的光,如同黑暗中沉睡巨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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