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遇见到这幅画的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他一定要拿下。
他要做这幅画的经手人,为它挑选一个同样有共鸣的买家。
他要当这幅画的伯乐。
“这幅画的创作动机说来挺妙,当时我和朋友在蒙特利尔的山上露营,我喝多了酒,走路的时候摔倒了。脸贴着地那种,刚巧我的面前,是一棵枯掉的百年梧桐,只剩个苍老的树桩,里面有个一人宽的树洞。”
“我的视角刚好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一面。”
“那天晚上月亮非常亮,月亮透过贯穿的树洞,落进我的眼睛里。我从来没觉得一棵枯死的树会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然后我鬼使神差地对着树洞,说了自己的秘密。”
说到这里,他开了个玩笑活跃气氛:“当然,买画可不会附赠我的秘密哦。”
陆知遇会心一笑。
“我头上流了点血,但是换回了这个绝佳的灵感。”
“艺术来源于生活嘛。”陆知遇一手托着手肘,一手成拳,抵着下巴,“有时候只有亲身经历衍生出的作品,才会有独一无二的生命力。”
“那这些人被挤压在树里,是有什么深意吗?”陆知遇又问。
“这个啊,可以自己解读。”徐知微眨眨眼,“我也不是那种要求艺术商强行解读我的画,看和我的理念是否相符的人。画的乐趣之一,就是不同的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解读。”
“在这之前,宴书已经和我说过一个版本的解读了。”徐知微说,“我也挺好奇,弟弟你会有什么解读?”
自从知道他是自己弟弟同学之后,徐知微就一直叫他弟弟了。
“哦?”陆知遇转头,陆宴书就站在他身侧。
“你怎么解读的?”
陆宴书轻轻摇了摇头:“先听你的。”
陆知遇的视线重新回到画上,暗自吸了口气。
徐知微语气轻松:“没事,弟弟你不要紧张,只是随便聊聊天而已。刚刚看你都快感动哭了。想必应该有自己的见解吧。”
但陆知遇是做不到像他们两个这样轻松的。
他走到这里,80%靠的都是自己的努力,从茅镇那个地方走出来不容易,所以他对待每一件事情都是如履薄冰,甚至到了过于认真的地步。
这种态度到了工作之后,有同事曾经说过他,弦绷的太紧未必是好事。
他也因为有一些过于认真的态度,坚持了一些教条主义,错失过交易。
林女士曾劝他放轻松。
陆宴书也曾劝他放轻松。
但是他没有办法。
已经成材的树木不是一言一语能够改变的。
陆知遇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不认真或者不努力了,很多东西就会离自己而去。
就像学生时代,因为自己的疏忽错掉一题,导致那年的考试他滑出了年级前十,违背了与北城一中的合约。
也像大二那年,他兴冲冲回家,却看到了陆宴书在小区楼下捧着人亲吻。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错过了什么,于是只能将这种手足无措归结到自己还不够努力。
“一般提到树洞,大家就会想到向树洞倾诉心事。倾诉自己的秘密。”
陆知遇走上前,目光在背景的细条纹上一寸寸描摹,最终落到那两个牵手向前的人影上:“可我看到这幅画的第一感觉,并不是他们要想倾诉些什么,而是他们在朝这棵树狂奔而去。”
陆宴书和徐知微都将目光看向了他。
可陆知遇觉得这间屋,似乎就只剩下他与这幅画。
像两束聚光灯,只打在他们身上。
这幅画像镜子一样,投射的是他自己的过往。
他继续说:“这个树洞是巨大的欲|望,人们奋不顾身的奔向这个束之高阁的欲|望,最后被欲|望吞噬。”
“然后无数无数的人在组成这个巨大的树洞,撑出不属于这棵树的样子,所以树也慢慢有了一颗心脏,**开始跳动。”
陆知遇垂下双手,将手掩藏进袖子中,他此刻的指尖还有一些因为激动导致的微颤,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因为这个背景的细纹其实挺像毛细血管的,一般不会被人看见,但是却是组成生物机体最基础的东西。”
那两束“聚光灯”撤走了。两个人的身影再次回到他的眼前,他们俩的表情都有一些复杂。
像是……既惊艳、欣赏,又有点心疼。
“好!这个解读我非常非常喜欢!简直太符合我这种抽象派文艺批的喜好了!”徐知微的鼓掌声在空荡的陈列室里回响,“学霸弟弟果然不一样呀,说话都文采斐然。”
陆知遇有些不好意思道:“过奖了,我也只是凭着自己的第一感觉在说而已。也不算什么特别高深的见解。”
他没提的是自己和这幅画的共鸣。
他心中也有这样一棵欲|望之树,却比这画作更鲜活乖张,几度将他吞吃入腹。
徐知微调侃似的提到陆宴书:“宴书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说了一个词。”
陆知遇安静地看向陆宴书,等待他的答案。
陆宴书刚才的表情还未收回去,此刻啼笑皆非:“徐,这不是叫我献丑嘛。”
“弟弟都说了,你也听了一份,那自然该还你那份解读回去。对吧?”
“你说的也对。”陆宴书看了陆知遇一眼,那副永远漫不经心的神情突然认真下来,眼神宛如沉静深潭,“我说的是——守护。”
陆知遇一顿。
守护?
这幅画的基调非常的暗黑,他却从里面解读出了守护吗?
徐知微在一旁补充:“我问他的时候,他就说了这个词,多余的细节和理解他就再也不告诉我了。搞得我抓心挠肺的,现在就不止我一个人抓心挠肺了。”
徐知微谈起画来异常亢奋,话多且密:“不过弟弟啊,你年纪轻轻的,怎么给人一种苦大仇深的感觉?到底生活怎么折磨了你呀?”
“折磨倒谈不上,但确实吃过一些小苦头。”陆知遇摆手,“不过我是基于画作的风格进行理解而已,确实没有太多的带入我自己的个人经历。”
他撒了谎。
只有过于代入个人经历,才会与画作产生那么强烈的共鸣。
“原来如此,这是理论与天赋并存才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徐知微向他伸出手,“很高兴再一次深入的认识了你,弟弟。”
陆知遇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虽然说让他放轻松,但其实他的每一个言行都是对方在心里的打量与考验。
如果他真的放轻松了,那他还会得到这一次握手吗?
恍然间,他想起了一句话。
“你不是很擅长考试吗?你只要把你面对的各种问题,想象出你在进行一场考试,你要面对的那个人就是考官。那么事情就都会变得简单起来。”
这句话有声音,那个声音来自陆宴书。
陆知遇把手藏得更深了一点。
陆宴书在北城的话没有说错,他在行业就是有话语权,甚至在和人谈交易的时候也可以游刃有余,甚至还能反吊起别人的好奇心。
就像这一次解画一样。
他一定在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应该怎么样去解读这幅画。
但他却只说两个字。
他不像是在考试,更像是面试官。
在试探,这个艺术家是否值得他合作。
陆知遇段位还是低了。
“你们两位,其实我之前都有查过背景,两家公司都是我比较欣赏的,有实力的文艺策划公司,而且你们也都是老乡,我很纠结。”徐知微继续说道,“《树洞》这一幅画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也是我很看好价值的一幅。”
“这一次拿出来出售,并且刻意放了一些风声出去,也是因为我未来有在中国发展的想法。”
徐知微随手拿起除尘刷,沿着画框轻轻扫动,“我想再听听两位如果买到了我这幅画,会有什么更进一步的规划。可以吗?”
把这句话当成是考试,陆知遇很快拆出了题义。
徐知微想知道的,并不是这幅画最终的规划与流向。而是两家公司是否适合他这样风格的人发展。
“当然可以。”陆知遇防备性的与陆宴书拉开了一步的距离,“只是这个可能不太方便,在此时此刻讨论。”
他已经点的够明白了,这两位不可能不懂。
徐知微大笑:“哈哈哈哈,明白的,今晚晚饭弟弟会留下来的吧?”
“那是自然。”陆知遇应允。
“本来占用了你们约见的时间,我就很抱歉了,晚上你们就好好聊吧。”陆宴书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我的朋友也在路上了,我差不多就告辞了。”
陆知遇喉结滚了滚,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回到客厅。
徐知微冲他摆手:“陆,我就不送你了啊,外面下大雪了,路上注意安全!”
“好。”陆宴书看着手机,“对了,我得问一下你这个本地人,有没有什么餐厅推荐?朋友和我对这边都不太熟。”
“那就直接吃软件上top1的餐厅吧,虽然很虚假,也可能不好吃,但是也得打卡不是?”
陆宴书大笑:“你说得对。”
他又看向陆知遇:“走了。不要聊得太投机,忘记去酒店check in。”
“好。”陆知遇喉咙发紧,还是说了句拜拜。
他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自己,到底要去见哪个朋友。
时间的裂缝在逐渐拉大,他们之间也好像多出了好多好多新的、不认识的“朋友”。
陆宴书走到门口,突然又回头。
“我这一周都会旅居在魁北克,有机会我再来拜访。”他颔首,“很高兴认识你这位朋友。”
徐知微笑容更大:“随时欢迎!”
…
徐知微画得一手好画,却做不出一手好菜。
看着油画刷清洗桶一般的浓汤,他终究还是破防了:“对不起弟弟,我本来想练习一下主人在家招待客人的,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陆知遇看着他一时兴起买来的那一堆食材,想到这堆食材最后的命运,是被不会做饭的徐知微忘到一边,还是有点心痛。
“没事,介意我来使用厨房吗?”陆知遇挽起袖子,走进厨房,“今天可以给你感受一下北城的口味。”
“你会做饭啊?那太好了!有口福的换成我了。”徐知微果断将厨房让渡给他,自己坐到岛台,看他做饭。
陆知遇没找到围裙,于是随手围了他的防颜料皮质围裙。
纤细的腰身更加显眼。
他的皮肤很白皙,挽起的那一截手腕跟藕带似的,又细又白。
他利落地择菜、洗菜、切洋葱和肉……动作赏心悦目。
徐知微都有点看呆了。
但陆知遇做事很认真,也很专心,徐知微也找不到什么话。
他突然眼睛一亮,掏出手机找到了某个置顶联系人,一个视频打了过去。
“喂,小子!看看这是谁!”徐知微嗓门很大,走到陆知遇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将摄像头怼到了他的脸上。
“陆知遇?!”
陆知遇看向屏幕,里面赫然是很久没见过的徐晟元。
……完了,他现在有点尴尬。
陆知遇无奈举起锅铲:“嗨…好久不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