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内,挂钟的指针啃噬着寂静,黄铜齿轮的每一声喘息都像在倒数某个不可知的时刻。
陆柒玖在地毯上来回踱着步,目光时不时落在墙角的挂钟上,表盘上的指针仿佛淬了一层薄霜,走的格外漫长,让人瞧着心焦。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他已第三次抬头望向紧闭的房门,锃亮的鞋尖在地毯上划出焦躁的圆弧,每隔几秒敲击一次地面发出的‘哒哒’声,这声响清脆的像颗石子,在寂静的氛围中激起细小的涟漪。
陆柒玖盯着不远处的房门看了半晌,猛然深吸一口气,疾步向着房门的方向走去,正当他伸手握住把时,大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打开。
崇予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领口沾染着刺眼的暗红,右手按着还在往外渗血的左臂。
“你没事吧?”
不等崇予回答,陆柒玖往前走了几步,动作麻利检查起他手臂的伤势问道:“楼上的东西解决了吗?”
崇予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几步,刚想开口回答,却被屋里传来的闷响打断,两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吴妈栽倒在地上。
“我没事,先把人扶起来。”崇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吴妈说道。
陆柒玖将吴妈扶到沙发上,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她的情况道:“人没事,只是昏过去了。”
崇予点点头,随手撕扯下衣摆的一角,包扎起手臂的伤口。
陆柒玖瞥了一眼他小臂上皮肉翻卷的伤口,蹙眉道:“你这样处理不行,伤口都快能见到骨头了,必须去医院清创缝合才行。”
崇予包扎伤口的手一顿,摇了摇头道:“小伤,不碍事。”
他包扎完伤口,勉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里,忽然脚下步伐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将手伸入口袋摸出一个好似被窗帘包裹着的东西,递到陆柒玖面前,问道:“这东西是我在楼上找到的,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陆柒玖伸手接过递来的包裹,还没来得及打开,便听见里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头顶的吊灯突然开始晃动起来,水晶吊坠摇曳碰撞发出细碎的吱嘎声。
“地震了?!”
陆柒玖的声音被餐边柜倒塌的巨响吞没,整栋房子剧烈的晃动着,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看着摇摇欲坠的屋子,崇予不禁在心中低咒一句‘该死’,便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弹起身,动作迅猛地左右开弓,一手抓起昏倒的吴妈,另一只手拽过还没来得及回过神的陆柒玖的衣领,低吼一声:“走!”
他们撞破窗户的瞬间,身后的房子骤然坍塌,在混凝土崩裂的轰鸣中,三人栽进了蔷薇丛。
陆柒玖抹去脸上的血污,踉跄着从花丛中站起身,看见崇予蜷缩着身体倒在一旁,赶紧上前查看情况,喊着他的名字:“喂,喂,秦涘快醒醒,你没事吧?”
崇予轻咳一声,费力地侧过身,冲他龇牙道:“别喊了,还活呢!”
陆柒玖松了口气道:“你还站的起来吗?我送你和吴妈去医院。”
崇予勉强撑起脱力的身体,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开口拒绝,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摇摇欲坠倒了下去,慌乱间一把扯住陆柒玖的衣袖,呢喃道:“不……不去……医院……”
话音未落,他的意识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飘远,意识涣散间,咸涩的海风突然涌入鼻腔,恍惚又见那座简陋的小院,阿娘坐在门前的石墩上轻声哼着童谣,贝壳风铃在檐下叮咚作响,直到血色浪涛吞没所有温暖。
阿娘不见了,骂他杂种的族人也不见了,四周只剩下无尽的黑暗,滔天巨浪中混杂着凄厉的尖叫,冰冷的海水无情地冲击着他幼小的身躯,令他喘不上气来……
崇予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灰白的天花板,以及陌生的房间。
他坐起身,打量了一眼四周,屋内空荡荡的,几乎没几件家具。
“你醒了?”厨房里传来陆柒玖的声音。
“这是哪儿?”崇予低头看了眼手臂,指尖触及粗糙的绷带问道。
“这是我租来方便上下班的公寓。”陆柒玖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是不是有些简陋?”
崇予摇摇头。
“我家离医院稍微有些远,有时候下了夜班就会来这里休息。”陆柒玖走到他身边解释道。
“为什么把我带来这儿?”崇予抬手揉了揉因为失血过多而发懵的脑袋,“我以为你会……”
“送你去医院?”陆柒玖接上他未说完的话,抬手指了指手臂上的衣袖问道,“不记得了吗?你昏过去之前,紧紧拽着我的衣袖,说不去医院。你当时手臂还在流血,那种情况下不去医院,就只能带你来这儿了。”
“多谢。”
崇予的这一声道谢,声调明显比平时软和了些,落在陆柒玖的耳中,越发觉得他像一个青春期爱闹别扭的少年。
陆柒玖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虽说我对自己的缝合技术有自信,但伤口要是发炎的话还是得去医院才行。”
崇予沉默着没有说话。
陆柒玖刚想再多叮嘱几句,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阵‘呲呲’声。
“糊了。”崇予嗅了嗅从厨房里飘来的味道,出声提醒。
“锅里的粥!!!”陆柒玖惊呼一声,着急忙慌地往厨房跑去。
瞧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崇予的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笑意。
他站起身,往阳台的方向走去,窗外夜色已将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吞噬,华灯初上的街道,汽车川流不息的行驶着。
就在他看的出神之际,陆柒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从厨房走了出来。
“这是我向隔壁邻居阿姨学着做的猪肝粥,食材是阿姨友情提供的,你流了不少血,吃这个刚刚好。”陆柒玖将碗递到崇予的面前。
猪肝粥?
崇予看着碗里红红绿绿的东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浅尝了一口:“好烫——”
陆柒玖道:“刚出锅的,慢点喝,喝完锅里还有。”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陆柒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扫了一眼上面的号码,是ICU打来的电话。
他按下闪烁的通话键,听筒内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陆医生,15床的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听到这个消息,陆柒玖连续紧绷了几天的心,终于松快了下来,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我知道了。”
挂断了电话,陆柒玖对崇予说道:“医院来消息了,老孟已经脱离危险了,再观察一段时间就能从ICU出来了。”
崇予点点头,眸光忽然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缓缓打开:“你看看这东西,可知道它的来历?”
陆柒玖看着包裹里的东西愣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开口:“这东西你是从哪儿找到的?”
“你认识?”崇予问道。
陆柒玖‘嗯’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玉镯是大半年前某场拍卖会的拍品,当时有不少人看上这只玉镯,怎么就碎了?”
“这是在老孟家找到的。”崇予说道。
“老孟家?”陆柒玖听说这只玉镯最后是被一位匿名买家买走的,没想到那人居然是老孟。
不过他很快便想到了其中的缘由,说道:“老孟多半是买来给孟夫人的吧。”
“给孟夫人?”崇予问。
陆柒玖点点头:“好像是孟夫人在世时很喜欢玉石,就算她不在了,老孟也会时不时买一些做工精美的玉石回去,放在孟夫人的首饰盒里。”
原来如此,崇予看着碎成几块的玉镯,心想老孟的运气还真是不怎么样,险些被花钱买回来的东西要了命。不过幸好这东西现世不久,吸食的生气不多,尚未养成气候,不然处理起来恐怕会比现在更棘手。
不过,这玉镯虽然碎了,怕是也不能继续留在老孟那儿了。
深夜,白马街的喧嚣随着人潮散去,月亮悄悄挂上树梢,清冷的月光落在青石巷中,将整条街包裹陷入寂静。
昏暗的巷子口,一辆黑色小轿车打着双闪,缓缓停靠在路边。
陆柒玖将车子停稳,探着脑袋看了一眼昏暗深长的巷子,问道:“这么晚,你一个人走回去没问题吗?”
崇予坐直了身子,活动了一下筋骨道:“没问题,放心好了,我不是小孩子能自己回去。”
他打开车门走下车,还顺手捋了捋微皱的坐垫,抬手准备关门时,突然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扶着车门,看向坐在驾驶座的陆柒玖。
“怎么了?”陆柒玖歪了歪头,回望着他。
“问一个问题,经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你害怕吗?”崇予问道。
陆柒玖熄了火,从车上走了下来,支在门框上的手托着脑袋,思考了几秒说道:“还好,虽然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害怕,但是看见你对付那些东西时游刃有余的样子,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陆柒玖反问道。
“只是好奇,遇到那种情况,会感到害怕是人之常情。”崇予回答道。
崇予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况,有的人会因为害怕而昏厥,有的人会惊叫不止,更有甚者会指着鼻子骂他是怪物。正是因为经历过太多,因而他才会格外在意陆柒玖的反应。
“你说的倒也没错。”陆柒玖笑了笑,“不过你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崇予诧异:“什么?”
“你刚刚想问的是我会不会怕你,对吗?”陆柒玖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崇予觉得眼前这人好似生了一颗玲珑心,总能在不经意间看透别人的想法。
“有时间了厂区乌鹭院走走,我们可以再手谈切磋切磋。”说完,陆柒玖重新上了车,缓缓向着远处驶去,还不忘降下车窗伸出手,冲站在原地的崇予挥挥手。
回到29号小院,崇予伸手推开朱漆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鹤翁他们几个都不知道跑去那儿了。
崇予四下扫了一眼,没发现他们的踪迹,心想:‘不在也好,省的一会儿闹出动静来,惊动他们’
他向着后院的的方向走去。
小院的后院很大,除了一座三层高的角楼,还留下一块不小的空地。崇予第一次见到这块空地觉得有些可惜,眼下倒是觉得这块地留的甚好。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段枯枝,在空地上写写画画捣鼓了好一阵才停下。
崇予站起身,仔细检查着脚下画的阵法,确认没有问题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从老孟家带出来的玉镯的碎块放到阵法的中央,唇瓣一张一合低吟着古老的咒语。
脚下的阵法随着阵阵低吟泛起幽蓝的暗茫,丝丝缕缕的黑气从玉镯的碎块中缓缓升起,向着崇予伸在半空的掌心靠拢,凝聚成一团黑色的烟气。
崇予垂眸看了一眼掌心的黑气,微微蹙了一下眉,一口将它吞入了体内。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股暴虐的力量从他的丹田爆发而出,冲击着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角落,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如吹气球一般撑裂开来。
他紧咬着牙,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本就苍白的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也退去。
这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知持续了多久,等到崇予缓过劲来,挂在树梢的月亮早已不知去了哪儿,只余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
他晃晃悠悠着坐起身,拆开手腕包裹着的纱布,查看着伤口的情况,果然不出他所料,伴随着体内灵力的补充,先前受伤的伤口已然痊愈了。
崇予看着完好如初的手臂愣神了片刻,露出一抹苦笑。
崇予的身上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往后多半也会烂在自己肚子里。其实,他是海魅与魔族生下的混血,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来自血脉的传承力量做不得假,只有魔族才拥有能够吞噬旁人力量来修补自身的能力。
这种能力虽然能够短时间内提升修为补充灵力,但却存在极大弊端,平凡吞噬不属于自身的力量,吞噬者会在不知不觉间迷失心智,变成一个强大却没有心智的只知吞噬一切的怪物。
正因如此,崇予才宁愿日日承受剜心之痛,也不愿依靠吞噬旁人的力量来缓解身体的疼痛。
溪棠园的事件之后,崇予又休养了两天,身体才算完全恢复。
上午十点,屋外的日头正盛,一道西装笔挺的身影出现在29号小院的大门外,来人看了看破败的大门,又敲了敲手机里的地址,踌躇了半晌,还是上前敲响了房门。
听见动静,崇予从屋内走了出来,心中一阵纳闷,是谁来了?
他想着大门走去,隔着厚厚的门板问了一声:“找谁呀?”
“是秦涘先生家吗?我叫孟昉,我父亲让我来这里给你送一样东西。”男人隔着门板诉说着此行的来意。
孟昉?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好像是老孟的儿子,崇予打开大门打量了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几眼问:“老孟让你来的?”
孟昉点点头,从西装内侧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递到他的面前:“父亲让我带一句话给你,谢谢,你送的花他很喜欢。”
听到孟昉带来的话,崇予的嘴角微微上扬,略显颓靡的双眸瞬间精神了起来,问起老孟的如今的情况。
在得到孟昉回答老头子除了腿伤未愈,还不能下床走动,其余都好的回答后,崇予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微笑。
“能告诉我,为什么送我父亲蔷薇吗?”孟昉问道。
“那是你母亲喜欢的花。”崇予回答着他的问题,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也是你父亲喜欢的。”
“多谢。”孟昉说话的声音很轻,眉头却拧做了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转身便匆匆离开了。
看着手里这张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支票,崇予挑了挑眉梢,心中似乎正有着一个不错的想法正在悄然萌芽。
他没想到,不过是一束为表达弄坏老孟房子歉意的鲜花,竟会给自己带来意外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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