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血契(四)

山梧眨眼的速度较平常慢上一瞬,他无需侧目便知辛南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道谢么......

此人还是这般自作多情。

等烤熟的山药掉到地上,沾上草叶和碎石,山梧没有丝毫惋惜地拍了拍衣袍上的碳灰,再不掩饰自己冷眼旁观的凉薄。

只是他并未等到料想中或失落或错愕的眼神,少女自顾拨弄火堆,重新烤山药的动作似是无声的作答。

仿若某种“礼数尽到,其他随意”的镇定和无所谓。

山梧冷峭无比的神情似乎崩裂了一下,记忆抽丝拨茧般将重逢之后的种种事迹逐一捋清——

眼前之人,比在皇城时更加孱弱,又有所不同。

尽管不再绫罗加身,即便瘦小的身躯被层层粗布包裹,但他一瞬间仿佛觉得那样脆弱的身躯并非风吹即折的蒲柳,更像嶙峋陡峭的山脊。

思及此处,山梧捏紧指节,逐渐在被烧得“噼啪”作响的火堆中任由一种更加怪异的情绪涌上心头。

同样是施救者和受难者的角色,三年前的当初与今日竟大不相同。

而如今辛南烛的各种表现,从酒肆不留退路的拒绝到眼下的不为所动,倒像是一只蛰伏的幼兽,终是一点点露出了尖锐的爪牙。

山梧一声不吭,面色沉郁地指向一种可能——

此人过往的种种乖顺皆是伪装。

他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黑沉的眼眸凝滞在火焰对面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庞上,似是要以这般方式洞察此人,窥见她的真实面目。

伴随空气中突然炸开的火花,山梧倒当真忆及那场滔天的火海。

与辛南烛‘初遇’之日.......

“是我年年生辰在神明跟前许愿显灵了吗?”

“哥哥你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吗?”

画面陡转,不及他肩头的少女从袖袋里取出锃亮的匕首,细致地擦拭后,将刀柄递给他。

少女露出纤白的手腕,道出心底的疑惑:“爷爷每次取血之后都会奖励南烛,哥哥,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偷偷磨过刀刃,就算哥哥手生南烛也不会太痛。”十五岁的辛南烛面庞稚嫩,语气天真无邪。

男子似是身形一怔,看怪物般看向来者。

他皱着眉头掩好对方伤痕累累的手臂,沉下嗓音:“收起你的匕首。”

随后,他听到少女喜不自胜的询问:“哥哥难道有其他不会痛的方法吗?”

被那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崔岭面色稍白:“我不要你的血。”

至少,不是现在。

而那双猫儿似的眼眸仍愣愣地看着他,似是恍惚间当真遇见了神明。

崔岭目光转向蔓延到四处的火海,并不打算继续当下的话题。

伫立许久之后,男子望向无尽的天迹问少女是否愿意随自己离开。

“等一等。”

这是被识破了?崔岭眼底金印浮动,面色愈发清冷:“此处莫不还有令你留恋之物?”

“不。”少女手朝地用力挥了一下。

青石板上重重的一声“哐当”响。

泛着寒光的匕首被丢弃在地上。

辛南烛这才满意,仰起的脸庞对崔岭道:“哥哥,走吧。”

她扯过对方衣摆的手指都有些发烫,又徒生了少女的羞赧。

“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

此时,山梧的眼睛忽明忽暗,看着火堆旁的辛南烛仿若又看到当初给自己递匕首的少女。

他有些嘲讽地想,此人的伪装也不过如此,这般早便露出了马脚。

不等他从更多回忆中追溯其他破绽,空中传来足以撕裂天幕的尖啸,突如其来的狂风掀翻火堆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境地透露出某种令人不详的预感。

黑暗中,山梧面上不动,心中掐诀后将盘旋在上空的庞然大物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只鹰头蛇尾,背上生翼的怪鸟。

正因为看清怪鸟的身形,山梧按住眉心。

此物定不可能出现在这凡间宗门的试炼境地当中。

辛南烛同样被飞沙走石遮得睁不开眼,饶是再无经验她脑海中那根本就绷紧的弦似是被扯了一下,仰椿宗的入门试炼虽是艰难,但想要取得一级兽丹或采到一级仙草并非登天。

可当下这只强悍到能够遮天蔽日的怪物,俨然不符合她对于一级妖兽的判断。

身后有碎石不断落下,辛南烛一边摸索退后,一边嘶声提醒:“山梧,别愣着,快跑!”

纵然仗着有些修为,此人血肉之躯怎可与怪物匹敌!

声音落下的刹那,她便感到扑面而来的狂风,几乎同一时刻,男子驻足的方向传来硬物被捻碎的闷响。

至此,辛南烛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

她深长地呼吸冷冽的空气,平复了一下恐惧的情绪,适才逼迫自己接受山梧被怪物吃掉的事实。

而夹杂碎石的风刮在脸上带来的实质痛感又开始提醒她,不知何时那头怪物就会在黑暗中悄然而至,稍不注意便会尸骨无存!

性命攸关之时,辛南烛从袖袋中取出防身的匕首,企图在黑暗中用不得章法的劈砍与怪物搏出一线生机。

然而,她的匕首所到之处空无一物,怪物的咆哮似是也变了。

那种浑浊不堪的呼哧声仿若蓄力一击前的嘲笑,又像对于力量悬殊的嘲弄。

辛南烛的布衣已经被飞走的砂石划破,空气中腾起丝丝血腥。

她尚在用最后的力气做无用的劈砍,但无尽的绝望已经将她彻底淹没。

少女的眼睛在短暂的空洞后迸发出强烈的不甘,她的胸口因为力竭剧烈起伏着,倏而,吸入肺腑的冰冷寒风,吐出来的时候夹杂灼热的怒意和血气。

便无用到,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

意识模糊之际,辛南烛顺着岩壁缓缓坐下,在绝望的最后片刻恍惚忆起的却是三年来和崔岭的种种时光。

“呵。”辛南烛在黑暗中以冷笑唾弃一声,而她身体之痛远不及心头之痛。

此刻,她心中最恨之人变作自己。

——

秘境之外,一抹紫色的倩影出现在仰椿宗崇敬神明的奉台之上。

紫穗悬在掌心的宝镜忽然间炸裂成无数碎片,而一股更强势的气场袭来后,周围的气温急剧下降。

地上宝镜的碎片凝上薄霜。

崔岭此时还顶着山梧的面容,饶是这样平凡的五官仍叫紫穗挪不开眼。

紫穗见他在秘境中并未出手,暗暗松一口气,只当仙尊不喜自己窥见他的行踪,却等来不悦的声音。

“那只妖兽是你召来的?”

紫穗美目流转,犹豫一瞬,将自己从刑伽处得知他与凡人女子缔结血契之事全盘托出。

“仙尊放心,那头缠兽并不会取她性命。”血契之下,异体同命,她还是知晓的。

崔岭双手垂在身侧,面上冷静无波浪,就这样无声地看着满地碎片,并未发表任何见解。

紫穗召唤缠兽时并非没起过“赌一把”的心思,只是崔岭对于辛南烛受伤的冷眼旁观和他当下明显放松的姿态对比之后,尤显诡异。

紫穗忍不住抬眼试图察言观色,对方的眼神始终没有落到她这边,倒像是陷入自己也无法解开的思绪中。

当即,紫穗一边因为不能将辛南烛从世上彻底抹去恼恨,一边趁崔岭追问前全盘拖出。

“我知她身损,仙尊尤会收到牵连,故而......”

“故而将这怪物借与仰椿宗,缠兽虽鹰首蛇身,却不是嗜血之物,之所以名缠,乃是取自其口能吐丝之意。”

说到此处,崔岭抬头看了她一眼。

紫穗心跳加剧,口舌发干,她隐约有种预感,向来漠视凡人的仙尊会十分赞赏自己此次计划。

“只需将辛南烛缠作人蛹,置于时间凝滞的无垢之地,便可保她不伤不死。”

当然,也再无任何掀起风浪的可能!

最后一句话被紫穗藏在心中,但她确信自己即便说了......也断不会怎样。

“人蛹?”

崔岭将垂在身侧的手掌收束在身后,露出了紫穗等了许久的第一抹笑。

她将这抹久旱逢甘霖的笑意尽收眼中,面带羞赧:“凡人修仙不正是想要求得长生?经此一遭,她虽未能入得仰椿宗门却捞得个不死不灭的肉身,到底还是捡了便宜。”

当然,缠兽虽被仙界收复仍属凶兽。

紫穗微微瞪大了眼睛,嘴角上扬——

变成人蛹之前要遭受怎样的蚀骨之痛,倒不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

等了许久,紫穗没有等到预料中的肯定或赞赏。

她下意识地回望身后负手之人。

视线中却早已空无一物。

几息之后,仙子美艳出尘的脸上骤现出惊恐的表情——

一条足以将奉台震得抖上三抖的粗壮蛇尾被从中截成两段。

崔岭踏在粗硬的蛇鳞上,指尖还捏着刚从缠兽身上活剥的鳞甲,就连嘴角还隐隐有先前未曾落下的笑意。

只是这般场景落在紫穗眼中变得尤为可怖,突如其来的转圜使得成仙已久的她遍骨生寒。

她脑海中忽地回响起“神魔之间,一线之隔”的箴言,而崔岭此般平静表象之下怪异的割裂感叫她如堕深渊。

——怎会如此!

瞬间,紫穗背后悚然一凉,被前所未的恐慌笼罩。

她尚不知,眼下自己脸色惨白得犹如被水浸透的宣纸,只突然灵光乍现。

血契.......

定是与那血契有关!

否则她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仙尊怎会堕落至此!

作者:还有更堕落的,摊手手[哦哦哦]

PS : 作者笨笨的 知道自己很多不足之处 感谢大家的支持呀

虽然虽然 码字的确是一件比较孤独的事呢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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