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呈祥的赤金烛台高烧,烛泪无声滚落,堆积成一座座小小的、凝固的红色山丘,将整个洞房映照得如同浸在血色的霞光里。厚重的金线锦缎帐幔低垂,绣着百子千孙、并蒂莲开,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皇家的奢靡与不容置疑的期许。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得发腻,丝丝缕缕缠绕着鼻端,几乎令人窒息。这香气之下,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汤药的苦涩余韵,顽固地附着在每一件器物、每一寸空气之中。
林霜儿端坐着,大红的盖头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遮断了所有视线,只余下眼前一片令人心慌的、无边无际的暗红。视野被彻底剥夺,听觉和触感便变得异常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奔流的声音,能感觉到沉重的赤金累丝点翠凤冠压得颈椎一阵阵酸痛,那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去。身上繁复厚重的嫁衣,金线密织,缀满珍珠宝石,华贵非凡,此刻却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思绪又回到了那日家乡营寨中。
聚义厅里,空气比外面的浓雾更稠。十来个林霸天麾下最得力的老将、心腹幕僚,肃然分立两侧,个个脸色铁青,嘴唇抿得死紧。厅堂中央,父亲林霸天那魁梧如山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他穿着常服,但那宽阔的肩背绷得如同拉满的硬弓,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
厅门大敞,一队身着玄色官服、神情倨傲的朝廷使臣正拾阶而上。为首一人,手捧一卷明黄刺目的卷轴,那颜色在这昏暗粗砺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生疼。
“霸州宣抚使林霸天,接旨——”尖利拖长的宣旨声调,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居高临下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厅堂里回荡。
林霸天缓缓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寒冰。他撩起衣袍下摆,动作沉重而缓慢,最终,那曾经支撑起整个北境绿林脊梁的膝盖,弯了下去,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他身后的将领幕僚们,跟着齐刷刷跪倒一片,头颅深深低下,只闻一片压抑粗重的呼吸声。
“……尔林霸天,深明大义,归顺朝廷,朕心甚慰。着即率部受抚,入京谢恩……特赐婚镇南王世子李烬川,以示皇家恩典。其女林氏霜儿,淑慎温恭,克娴内则,即日启程,赴京待嫁……”
那尖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刚刚冲进厅门、僵立在阴影里的林霜儿耳中。
“……赴京待嫁……赴京待嫁……”
这几个字在她脑中疯狂地旋转、轰鸣,盖过了一切声音。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怒意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什么君臣大义,什么父亲跪伏的背影,什么满厅压抑的呼吸,全都被这滔天的怒火烧成了灰烬!她林霜儿,从小在山寨长大,跟着父兄策马弯弓,看惯刀光剑影,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命运竟会被这样一卷冰冷的黄绫子,轻飘飘地“赐”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王府公子?
“休想!”一声凄厉的嘶喊,如同受伤的母豹发出的咆哮,骤然撕裂了厅堂里死水般的寂静。
众人惊骇抬头。
宣旨太监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倨傲的神情瞬间被惊愕和震怒取代。厅内众将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有人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又被那森严的场面压得动弹不得。
林霸天的背影剧烈地一震,却没有回头。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跪伏的姿态,宽阔的肩膀却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得更低了,微微地颤抖着。
林霜儿死死盯着父亲的后背,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子,带着泣血的寒意:“爹!你告诉我!这就是你为兄弟们找的生路?用你女儿去填那吃人的王府?!那是火坑!是龙潭虎穴!我去了是什么?是个人人可欺的质子!是他们捏在手里随时能要你命的棋子!”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控诉。宣旨的太监脸色铁青,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斥责这大逆不道的咆哮,却被林霸天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沉郁如山的悲怆气息所慑,竟一时未能出声。
“霜儿,”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跟我来。”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营寨。雾气在校场上空缭绕、翻涌,却无法完全遮蔽下面那热火朝天的景象。上千名汉子,**着精壮的上身或穿着破旧的皮甲,正在操练。长矛如林,随着号令整齐地突刺、收回,发出“喝!喝!”的吼声,震得脚下的墙砖似乎都在微微发颤。刀盾手们举着沉重的木盾,奋力撞击着同伴的盾牌,发出沉闷的“砰砰”巨响。更远处,箭矢离弦的锐啸声不绝于耳,钉入草靶的咄咄声密集如雨点。汗水蒸腾的气息混合着泥土和马粪的味道,被晨风裹挟着,一阵阵扑上寨墙,扑面而来。
“看到了吗?”林霸天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比刚才在厅里更加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霜儿,看看他们。”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下方那片在寒雾中奋力搏杀的身影:“老张,替爹挡过三支毒箭,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半,差点把命丢了。老李,为了救你大哥,整条左臂被狼牙棒砸得稀烂,现在连碗都端不稳。还有那边的小柱子,他爹,他两个哥哥,都死在去年冬天的突围里,就剩他这一个独苗了……”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才艰难地继续,每个字都重逾千斤:“爹不是贪生怕死!爹这把老骨头,二十年前就该烂在关外的乱葬岗了!是这些兄弟,一口水,一块饼,一条命一条命地堆,才把爹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才有了今天的霸州林霸天!爹这杆旗,是他们用血染红的!”
林霜儿紧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父亲的话像沉重的鼓槌,一下下砸在她心上。
“霜儿,”林霸天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女儿,那目光里有痛,有愧,更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朝廷的耐心耗尽了!十万大军已在三百里外扎营!爹……爹带着他们硬冲过,冲过无数次!可这次不一样!冲出去,就是死路一条!爹死了不要紧,可这上万条性命,这上万条跟着爹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把命交到爹手里的性命,捆在一起,比爹的命重!比你的命重!比这天地间所有的道理都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在寨墙上空回荡,压过了下方操练的喧嚣:“诏安!眼下只有这条路!只有这条路能让他们活!能让他们……回家!”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悲凉。
“回家?”林霜儿眼中噙满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灼热地划过冰凉的脸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尖锐的讽刺,“爹!那王府是什么地方?那是比战场更可怕的龙潭虎穴!我去了,就是插标卖首的质子!是捏在朝廷手里、悬在您和所有兄弟头上的一把刀!任人拿捏,任人宰割!爹,你让我怎么忍?!”
“忍!”
一声沉闷如巨石坠地的巨响,骤然打断了林霜儿凄厉的质问!
林霸天,这位名震北境、让官军闻风丧胆二十年的绿林枭雄,双膝重重砸在了寨墙冰冷的青石板上!
“爹——”林霜儿魂飞魄散,失声尖叫,本能地扑上前去想要搀扶。
“别动!”林霸天猛地抬手,那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老藤,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阻止了女儿的动作。
“霜儿……”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彻底变了调,像破损的风箱在艰难抽动,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铁锈般的苦涩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哀鸣,“爹没用……爹护不住你了……爹……爹用这二十年刀头舔血挣来的这点脸面,用这点……不值钱的枭雄尊严,换你……换你暂忍一时之辱!爹求你了!”
那“求”字出口,如同一声闷雷,炸得林霜儿眼前发黑,四肢百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父亲……那个如山岳般支撑着她整个世界的父亲……跪下了。为了那些追随他的兄弟,也为了……她。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她的血液,也冻结了她所有激烈的反抗。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仿佛被这刺骨的寒冰瞬间浇熄,只余下死寂的灰烬,沉沉地压在心头。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浓雾无声地流淌,包裹着寨墙上这对沉默的父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生。林霜儿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双手,那双曾经能挽强弓、舞长枪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细微的颤抖,轻轻扶住了父亲沉重如铁的双臂。
入手处,是冰冷的皮甲和铠甲下父亲手臂上虬结坚硬、此刻却同样微微颤抖的肌肉。那触感,冰得她指尖一痛,仿佛直刺骨髓。
“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陌生得不像自己,“起来……地上凉。”
林霸天在她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直起身。膝盖离开冰冷的石板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的轻响。他站直了,但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姿态,似乎永远地矮了一截。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目光低垂,落在女儿沾了些泥泞的鞋尖上,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堤防,滚过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颊,砸落在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林霜儿慢慢松开扶着父亲的手。她的指尖残留着父亲臂甲那冰冷的触感,还有一丝……属于父亲的、滚烫的湿意。她转过身,目光投向寨墙下方。宣旨太监一行人已经等在了那里,为首那人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在灰蒙蒙的雾气里,依旧散发着刺眼而冰冷的光。
她一步一步,走下寨墙的石阶。脚步很慢,很稳,却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校场上震天的操练声浪似乎减弱了,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担忧、悲愤,无声地追随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愤怒、悲伤、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冻彻骨髓的寒冰。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湿冷的雾气,如同两块冻结千年的寒冰碰撞在一起,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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