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内室的门依旧紧闭着,如同一道沉默的界碑。那股浓重的药味淡了又浓,如同潮汐,昭示着门后那具残躯挣扎起伏的微弱生命线。外间却仿佛被施了咒,陷入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书页被极其缓慢、极其轻微翻动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霜儿坐在窗边的硬榻上,膝上摊开的,是那卷《李卫公问对》。阳光穿过窗纸,在她低垂的眉眼和泛黄的书页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指尖划过纸面,并非随意浏览,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追寻着那些力透纸背、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蝇头小楷批注。

“……‘兵贵神速,不贵久’?然也!然漠北千里奔袭,贵在‘势’成!昔年雪夜奇袭黑石堡,吾率轻骑八百,踏雪无声,疾行三日,人衔枚,马裹蹄,非为速至,实为蓄势!待破晓薄雾,如神兵天降,敌肝胆俱裂,未战先溃!速在形,势在神!形神俱至,方为雷霆!”

字字铿锵!力透纸背的墨迹,仿佛还带着边关风雪的凛冽和铁蹄踏碎坚冰的轰鸣!林霜儿的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那“踏雪无声”四个字上,指腹能感受到纸张因书写者当年澎湃的心力而微微凹陷的痕迹。

她的眼前,仿佛被这滚烫的字句骤然撕开一道口子!不再是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死气的冰冷屋子,不再是窗外那座金玉其外、囚困着她的王府牢笼!是广袤无垠、朔风怒号的北境雪原!铅灰色的天幕低垂,狂风卷起千堆雪沫,天地一片苍茫混沌。一支玄甲轻骑,如同沉默的黑色闪电,在没过马膝的深雪中艰难却坚定地跋涉!当先一人,身姿挺拔如标枪,跨坐于一匹通体墨黑、四蹄踏雪的雄骏战马之上!他并未披挂沉重的铠甲,只着一身利于奔袭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被风霜浸染得发白的狼裘大氅。狂风撕扯着他的大氅,猎猎作响,如同战旗飞扬!

看不清面容,只有大氅兜帽下,一个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下颌轮廓。帽檐阴影深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漫天风雪,死死钉在远方地平线上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黑石堡轮廓上!那目光里,没有对风雪的畏惧,没有对前路艰险的迟疑,只有一种熔岩般滚烫、磐石般坚定的必胜信念!是统御千军的自信,是洞穿虚妄的锋芒,是敢于将自身与八百兄弟性命投入死地、向死而生的无匹胆魄!

“踏雪无声……疾行三日……”林霜儿无声地呢喃,指尖划过书页上那行凌厉的批注。耳边,仿佛真的听到了那被刻意压抑的马蹄踏碎积雪的沉闷声响,听到了八百铁骑在刺骨寒风中低沉而压抑的喘息,感受到了那股在沉默中不断积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磅礴杀意!

那雪原上挺拔如松、目光如炬的身影,与此刻内室门后那个气息奄奄、连站立都需扶墙、眼中只剩下死寂灰败的男人……重叠?不!是撕裂!是天地云泥的割裂!

一股尖锐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如同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穿了林霜儿心头那层深寂的冰壳!那酸楚来得如此汹涌,如此陌生,瞬间弥漫至四肢百骸,让她握着书卷的手指都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闭上眼!试图将那雪原上惊心动魄的画面驱散!然而,那幻影却更加清晰!她仿佛看到了城破之时,那玄甲将军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寒芒所至,敌酋授首!看到了他立于残破的城头,墨黑的大氅在猎猎寒风中狂舞,如同胜利的旌旗!看到了他俯视着脚下臣服的城池和浴血归来的将士,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里,燃烧着属于征服者的、睥睨天下的光芒!那是何等意气风发!何等光芒万丈!

可……?那光芒呢?!林霜儿倏地睁开眼!目光如同受惊的鸟儿,慌乱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内室门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

阴暗,沉滞。浓重的药味如同粘稠的蛛网,缠绕着每一个角落。那张宽大的拔步床,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棺椁。床上,蜷缩着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嶙峋的肩胛骨在单薄的寝衣下突兀地支棱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脆弱的胸腔剧烈起伏,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嗬嗬声和尖锐的哨音。深陷的眼窝里,是两潭彻底枯竭的死水,空洞,麻木,再也映照不出半分昔日的锐利与神采。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自身存在的厌弃。苍白干裂的唇微微翕动,溢出的是压抑不住的、破碎的轻咳。床边小几上,那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死亡般苦涩的气息。

曾经搅动北境风云、令敌寇闻风丧胆的“李少将军”……如今,只剩下这具在病痛中苦苦挣扎、连自身尊严都无力维持的残骸??“咳…咳咳咳……”

仿佛为了印证她心中那残酷的联想,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骤然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清晰地撞入她的耳中!

那咳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和绝望的挣扎,一声紧过一声,仿佛要将那副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彻底咳碎!伴随着身体撞击床榻的闷响,和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溺水般的嗬嗬声!

林霜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那尖锐的酸楚瞬间化为实质的疼痛,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攥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发青!泛黄脆弱的书页在她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看着膝上摊开的书卷。那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批注,墨迹依旧滚烫,仿佛还带着书写者当年挥斥方遒的热血体温。每一个字,都在无声地呐喊着那个雪原上、城头上、光芒万丈的身影!可门后的咳喘声,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地将那光芒万丈的身影,拖拽回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冰冷囚笼,打落尘埃,碾碎成齑粉!

强烈的反差,如同一柄烧红的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那酸楚不再是针扎般的刺痛,而是化为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眼眶毫无征兆地一阵发热,视线骤然变得模糊!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喉头翻涌的哽咽和那股几乎要冲破眼眶的灼热液体!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书页之间。鼻尖萦绕着陈旧纸张和墨香的气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门后那令人心碎的咳喘声,就能驱散脑海中那残酷撕裂的画面。

书页上,那凌厉的字迹在模糊的视线中微微晃动。

“……置之死地而后生,非莽夫之勇,乃智将之胆!胸有丘壑,眼观全局,方敢行此险棋!心若死灰,纵有生门,亦如绝路!”力透纸背的墨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烙印在她的眼底,也烙印在她被酸楚浸透的心上。

她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珍重,轻轻拂过那行字。指尖下,是纸张粗糙的纹理,是墨迹微微凸起的触感,更是那个早已消逝在风雪中的、少年将军永不磨灭的骄傲灵魂。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挣脱了束缚,无声地坠落,“啪嗒”一声,砸在“智将之胆”四个凌厉飞扬的字上。墨迹瞬间被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深色水痕,如同一个无声的、悲怆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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