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内室的门,那道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沉重屏障,依旧紧闭着。但空气中那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药味,似乎悄然稀释了许多,如同冬日坚冰在无声消融,只余下些许清苦的余韵,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门缝边缘。秋云端着几乎见底的药碗出来,脚步比往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松快,压低声音对窗边静坐的林霜儿道:“世子今日……咳得轻多了,药也肯喝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奇。

林霜儿手中正捧着一卷《尉缭子》,指尖划过书页上那些力透纸背、锋芒如刀的批注。闻言,她翻动书页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睫低垂,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微澜。她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那些滚烫的字迹上,仿佛那才是她全部的世界。然而,那潭深冰之下,并非毫无涟漪。那日早膳桌上碎裂的瓷碗、飞溅的药粥、他眼中燃烧的毁灭火焰……如同沉甸甸的铅块,坠在她心底。她并非不懊悔自己的尖锐,那“懦夫”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扎向他,也反噬着她自己。连日来更深更沉的死寂,门后那几乎枯竭的气息,都像无声的鞭挞。她修补了书页,重新排列了书架,甚至……说出了那句“唯一的慰藉”。如同孤注一掷的赌徒,将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投入了无边的寒夜。结果呢?依旧是那扇冰冷紧闭的门。

心口那尖锐的酸楚再次泛起,带着沉重的疲惫。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字句上。指尖划过一段关于“良将抚卒”的精妙批注,那字迹瘦硬峻拔,力透纸背,仿佛还带着书写者当年号令千军、抚慰士卒的豪情与温度。

“……士卒如手足,存亡系一心。将之视如草芥,卒必以寇仇报之!昔年黑水河畔,吾与士卒同卧冰霜,共啖粗粝,虽陷重围,三军用命,死战不退!情至深处,金石为开,何愁士卒不效死力?”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林霜儿眼前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雪原上挺拔如松、墨氅飞扬的将军身影,他立于城头睥睨四方的光芒……与门后那蜷缩在阴影里、咳得撕心裂肺的枯槁身影,残酷地撕裂着她的神经。酸楚如潮,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猛地攥紧了书页,指节泛白,试图用那冰冷的纸张触感和墨香,压住喉头翻涌的哽咽。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极其轻微、滞涩,却又无比清晰的门轴转动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外间凝固的死寂!?林霜儿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她猛地抬起头!

内室的门,那道隔绝了生息、隔绝了光、隔绝了一切可能的厚重屏障,竟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嶙峋枯瘦、指节因用力而惨白发青的手,紧紧地抓着内侧的门框。那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如同濒死挣扎的藤蔓,昭示着主人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艰难。

门缝缓缓扩大。逆着内室昏暗的光线,一个高瘦嶙峋的身影,如同挣脱了沉重枷锁的幽魂,艰难地挪了出来。是李烬川。

他依旧穿着那身宽大得空荡的月白寝衣,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如同蒙尘的古玉。深陷的眼窝下,浓重的青黑色阴影淡了些许,但那双眸子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空洞。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挣扎、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难堪与羞赧,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决绝。

他的脚步虚浮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身体因为虚弱和某种巨大的心理负担而微微佝偻着,仿佛随时会倒下。浓重的药味如同他的影子,紧紧缠绕着他。

他没有看林霜儿。目光低垂,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冰冷光滑的地面,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力量来源。他扶着墙壁,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林霜儿的方向挪过来。

林霜儿僵坐在硬榻上,手中的书卷无声地滑落在膝上。她看着那道艰难移动的身影,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看着他眼中那片惊涛骇浪般的挣扎。那潭深冰之下,所有的酸楚、疲惫、懊悔,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所取代!他……他出来了?而且……是向着她而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凝滞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人心上。终于,他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没有抬头,依旧死死盯着地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这短短几步路,已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张力弥漫开来。林霜儿屏住了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看着他那只紧抓门框的手,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

然后,她看到——

他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同样嶙峋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般的颤抖,抬了起来。那只手中,紧紧攥着一页纸。一张边缘参差不齐、明显是从某本书上撕扯下来的残页!纸张泛黄陈旧,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蝇头小楷批注!正是那日被他狂暴撕毁的《孙子兵法》中的一页!他攥得那样紧,指关节深深陷入纸张,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最后的尊严,又或是某种沉重的祭品。

林霜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她认出了那页纸!上面正是关于“风起于青萍之末”那段,她曾激动地想要与他讨论、却换来他狂暴撕毁的精妙见解!?他要做什么?

就在林霜儿惊疑不定之际,李烬川那只颤抖的手,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向前伸去。

不是递给她。而是将那张被他攥得几乎变形的残页,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重,轻轻放在了林霜儿膝上摊开的那卷《尉缭子》之上。动作僵硬而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纸张落在书页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噗”的一声响。在死寂的外间,却如同惊雷。

林霜儿的目光,猛地落在膝上!那张承载着无上智慧与惨烈撕裂的残页,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冰冷温度和他掌心的汗渍,静静地躺在泛黄的书页上。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沉默的呐喊,与她刚才读到的关于“良将抚卒”的批注,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震撼人心的呼应!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穿越了千山万水,终于落在了李烬川的脸上。他依旧没有看她。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微微侧着,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抵御着某种巨大的痛苦。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难堪、狼狈,还有一丝……被彻底剥开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脆弱。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他嶙峋的颊骨滚落。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如同砂纸摩擦般艰涩的气音。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了几个破碎的、几乎难以听清的字眼:

“……拿…去看吧……”声音沙哑、微弱,带着浓重的喘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捞出来的,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逾千钧!说完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气力。他猛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停留,甚至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皇,踉跄地、几乎是拖着身体,一头撞回了内室那扇门后!

“砰!”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他狼狈不堪的身影。

外间,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阳光透过窗棂,温暖地洒落进来,正好落在林霜儿膝头。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边缘带着撕裂痕迹的残页,静静地躺在泛黄的《尉缭子》书页上。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在金色的光线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闪烁着一种历经劫难、却依旧不屈的光芒。

林霜儿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膝上那张残页。指尖带着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珍重万分地,拂过那冰冷的纸张,拂过那滚烫的墨迹。

那潭深冰之下,有什么东西,终于发出了清脆而决绝的碎裂声。冰层消融,暖流暗涌。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挣脱束缚,重重砸落在“风起于青萍之末”那几个飞扬凌厉的字上,迅速洇开,如同一个无声的、滚烫的烙印。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眼角残留的湿意。目光,却异常坚定地,投向了那扇紧闭的内室门扉。

门后,死寂一片。但林霜儿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坚不可摧的寒冰壁垒,终于被这无声的、带着血泪的残页,凿开了一道细不可查、却足以透进曦光的缝隙

她低下头,指尖珍重地抚平那张残页的褶皱,小心翼翼地将其夹入《尉缭子》的书页中。阳光洒在书脊上,温暖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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