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儿艰难地、一点点卸下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仿佛卸下了一座山。满头青丝如瀑般滑落,披散在肩头。她又费力地解开一层层繁复的盘扣、系带,将那身象征着她“世子妃”身份的、绣满金凤牡丹的华服嫁衣,如同蜕去一层死皮般,剥离下来,随手扔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打量着这间外室。靠窗是一张铺着素色锦垫的紫檀木罗汉榻,对面靠墙摆着一对黄花梨木圈椅和一张小几。靠里侧,原本应该空置的地方,突兀的放着一张硬邦邦的窄榻,榻上铺陈着同样“赏赐”的寝具:一床大红色绣着并蒂莲花的锦被,一个同色的软枕,用料考究,针脚细密,却透着一股子刻意为之的、带着羞辱意味的俗艳。
一切昭然若揭——这表面上是一场婚礼,其实只不过是一场质子的交接仪式。为了不打扰病入膏肓的世子休息,这里没有洞房花烛,花好月圆。
内室里,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几声压抑的咳喘和仓促的脚步声,只是她疲惫脑海里的幻觉。只有那股苦涩的药味,如同无形的幽灵,丝丝缕缕从门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存在。
林霜儿的目光在那张窄榻上停留片刻。那耀眼的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刺得她眼睛生疼。她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径直走向窗边的罗汉榻。
榻上铺着的素色锦垫,触手微凉。她俯下身,动作利落而沉默,将锦垫卷起,挪到一旁。露出的紫檀木榻板光洁坚硬,在窗外透入的、渐渐暗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她又转身,走向那张窄榻,毫不犹豫地抱起那床大红色、绣着并蒂莲的锦被和软枕。入手是光滑冰凉的绸缎触感,带着新制丝织品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内室飘来的药味,令人作呕。
她没有丝毫留恋,抱着这团刺目的红色,几步走到墙角的空处,像丢弃一件令人嫌恶的垃圾,将它们随意地堆放在地上。那堆鲜艳的红色,委顿在冰冷的地板上,显得格外突兀而狼狈。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窗边。将卷起的素色锦垫重新在硬硬的紫檀木榻面上铺开,抚平。然后,她脱下脚上那双沾了些微尘的软底绣鞋,整齐地摆放在榻边。身上那件素白的中衣,便是她唯一的寝衣。
她屈膝,侧身,缓缓在窄窄的硬榻上躺下。紫檀木坚硬的棱角透过薄薄的锦垫,硌着她的肩胛骨和腰侧,带来清晰而冰冷的触感。这不适感反而让她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有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拉过自己带来的、唯一的一件薄薄的旧夹袄,轻轻盖在身上。那夹袄是青灰色的细棉布,洗得有些发白,边缘微微起毛,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山间营寨的、干净而朴素的草木气息。这气息微弱,却顽强地在满室药味和若有似无的合欢香残韵里,开辟出一小片属于她自己的、微弱的领地。
她闭上眼。外间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透进来的微弱昏黄光线,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模糊摇曳的窗棂影子。内室里依旧没有任何声息,死寂得如同坟墓。
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如同被强行扼住喉咙的困兽发出的呜咽,骤然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清晰无比地撞入林霜儿的耳中!
那声音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痛苦。一声紧跟着一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感和撕裂感,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掏出来。咳嗽的间隙,是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濒临极限地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痛苦的颤抖。
林霜儿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睁眼,身体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但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喘,却如同无形的冰锥,一下下凿在她耳边的寂静里,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属于生命挣扎的残酷力量。
这声音,与昨夜洞房时听到的如出一辙,却似乎更加凶猛,更加绝望。
“……水…咳咳……呕……”一个沙哑得几乎辨不出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字眼艰难地挤出。
“水!快!温水!”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脚步声更加慌乱。
又是一阵杯盘碰撞、水声、拍背顺气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那撕心裂肺的咳喘在短暂的压制后,再次如同潮水般汹涌反扑,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疯狂。
林霜儿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硬榻上,盖着那件单薄的旧夹袄。外间的黑暗包裹着她,只有那扇紧闭的内室门,如同一个痛苦的声源,源源不断地将里面那个男人濒死般的挣扎传递出来。
她听着。听着那每一声如同用生命在咳喘的嘶鸣,听着丫鬟慌乱无措的低泣和劝慰,听着杯盏翻倒的脆响,听着床榻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那潭深冰之下,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近在咫尺的痛苦声浪,搅动起一丝微澜。不是怜悯,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了然。这具残躯的挣扎,比她想象的更加惨烈,更加无望。他活在怎样一个痛苦的牢笼里?而这牢笼,似乎比她所处的,更加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挣扎声浪终于渐渐低落下去。咳喘变成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粘滞的痰音。丫鬟带着哭腔的劝慰声也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收拾东西的细碎声响。
死寂重新降临,但这一次的死寂里,浸透了疲惫、痛苦和绝望的余韵。
林霜儿缓缓睁开了眼睛。黑暗中,她的双眸如同两点寒星,清亮而冰冷。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那扇隔绝了内外、此刻却仿佛能透出无尽痛苦和药味的内室门扉。
门缝之下,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摇曳的烛光。那烛光在黑暗中显得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里面沉重的病气和死寂吞噬。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身体被坚硬的紫檀木硌得生疼,旧夹袄单薄得几乎无法抵御夜寒。耳畔,那沉重艰难的喘息声,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静中依旧清晰可闻。
这冰冷坚硬的一方窄榻,这无处不在的药味,这近在咫尺的痛苦喘息,还有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和同样无法摆脱的纠缠的门——这便是她在这座金玉牢笼里,所拥有的全部。
黑暗浓稠如墨,沉沉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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